年后过节的气氛还在,山樱次第盛开,这样的二月总给予人朝气。我走进亚都丽致的巴赛丽厅,一如置身巴黎的美好时光。等待诗人的过程中,翻开她的诗集,只见那彷佛穿透空间的诗句:「就这么坐着,对坐着/我知道你还在/呼吸/还有记忆/你还有感觉」。她来了,就坐在我面前,黑色上衣搭配利落的短发,亲切地问候寒暄。我所等待的即是诗人陈育虹,访谈正式开始。
1、林秀赫:诗集《其实,海》中可见到您许多的画作,您有不少诗也都和绘画有关。比如当我读到〈旅〉的第一段:「你坐下,读电话簿/陌生的姓名森然不应」,就想这是不是在写美国画家Hopper?果不其然是您写给Hopper的诗。一直以来您对于意象的掌握就非常传神,精准地抓住事物的精髓,像用诗句在放映您拍的一部电影,这或许得益于绘画的经验吧。平时您如何协调「诗与画」这两种不同类型的创作?
陈育虹:英文「idea(概念)」一字来自希腊字「idein」,意思是「to see(看)」。「观看」是「了解」或「得到想法」的起步;我们怎么「看」或「看待」事物,基本上就决定了我们对事物的概念(看法)。德国艺术理论及观念心理学家Rudolf Arnheim (1904–2007)甚至认为「视野即识见」,eyesight is insight。
诗人和画家的创作媒介或许不同,但依赖的都是创作者的「观看」和「呈现」。创作者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表达风格,就产生不同的作品。济慈说诗人要有「反面(思考)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能接纳「虚」的存在。说得远些,negative的英文字义也包括「底片」,底片「隐」而能「显」,「虚」而生「实」,写诗似乎也必须这样,以「虚」衬托出「实」,虚实相生才能灵活。画画不也同样可以运用这「反面思考」?要画一个立在桌上的瓶子(画的主题),我们可以忽略瓶子,只画黄色的墙、蓝色的桌巾,那未设色的(空白的,虚的)部分,就自然显现出瓶子的形状。
但创作当然不是只「看到」那有形的事物。马克吐温说:「当你的想象失焦时,你无法依赖你的眼睛。」想象力,或许,是更细微的视力吧。
2. 林秀赫:「海与蓝色」在您的诗作、画作中扮演重要的元素。您在〈给波德莱尔〉中说:「而我是海」。大海给了您蓝色,您说「让蓝色/进入灵魂」(〈True Blue〉),甚至您用蓝色来诠释时空(〈调色〉),而每本诗集的封面设计、诗集名称,也都带有一种蓝色的氛围。液态的蓝,在您笔下成为流动的诗句。您为什么这么喜欢海以及蓝色呢?对您是否有特别的意义?
陈育虹:像你一样,我出生在高雄,在西子湾边长大,最早的印象都和海有关。住温哥华时,家离海边只五分钟车程,除非天气太坏,我几乎天天去海边。海是活体,声音、颜色随时变化。海不一定是蓝的,可能是银灰,可能殷青,可能墨绿,也可能一片金灿。甚至它的蓝也蓝得很不确定。
蓝色让我觉得温暖,虽然绘画上他被归为冷色。
英国桂冠诗人约翰‧梅斯菲尔德(John Masefield, 1878–1967)一首〈Sea Fever海恋〉是我最早能背熟的英诗:「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 to the lonely sea and the sky……」诗人说他「必须再次走向海,走向寂寞的海与天……因为那奔浪的呼唤∕是野性的呼唤鲜明的呼唤不容否定」,因为他要「走向流浪的吉普赛生涯∕走鸥鸟的路,鲸鱼的路……」
3、林秀赫:诗人王家新认为您避开了女性诗歌常有的修辞和调子,具有理性和知性的成分。但我还是读到您诗中的女性特质,敏感、私密,而且细腻、繁复。像您也喜欢茨维塔耶娃、碧许、普拉斯、李清照的作品,您花最多心力翻译的莎弗、达菲、艾特伍,也都是女性诗人。作为一位女性的诗歌创作者,是否为您一项重要的自我定位呢?
陈育虹:你提到的几位都是最最优秀的女诗人。也的确,引发我情感共鸣的诗,很多是出自女诗人之手,我会不断重读她们的诗。但济慈、华兹华斯、策兰、聂鲁达、W. S. Merwin、Al Purdy、YannisRitsos、Jack Gilbert、Mark Doty……这些男性诗人的诗也在不同时期给了我支撑。其实我觉得诗人最好是「雌雄同体」。阳刚∕阴柔就像冷热色调,在参差运用、相互衬托中,张力和层次才更能彰显。
人的心理并不单纯。人的性格其实都是阴阳交错的,或阴或阳只是百分比的差异。美国诗人小说家D.H.劳伦斯的小说主角几乎都是女性,对女性的描述甚至比许多女作家笔下的女性更传神,心理上我想他应该很具备了些阴性特质。而达菲,这位公开却不愿被归类的同性恋诗人,对自己的定位是:「我是母亲,我是诗人。没有别的。」如此确凿,不容质疑。
4、林秀赫:《索隐》可能是您最难解的一本诗集了,然而阅读起来却也最自由。此书您抛弃命名,不再去描绘具体的外在,转而去求索抽象的内在,当中「索」、「隐」、「莎弗」的三重对话结构,让我联想到陶渊明的〈形影神〉。在您其他诗作,也常看到由括号、引文敞开的另一个声部。可否请您谈谈,「对话」在您诗作中的意涵?您为何选择「对话」?
陈育虹:《索隐》真的难懂吗?其实脉络应该是很清楚的。写《索隐》时我并没有想到〈形影神〉,我只是设法跟莎弗对话。〈索〉是求索、提问,〈隐〉是隐喻、回应。书里有一些提问、一些响应(或自问自答),而莎弗是整个结构的锁链。莎弗一生诗作五百多首,上万行,但因为年代久远,留存的都是些片断,fragments,题材又非常广泛(包括情诗、祷文、婚颂、挽歌、箴言等),要整编很难,我选译的是她的抒情诗,为的是让《索隐》成为一个整体。
至于对话:艺术创作是将抽象思考与情感藉某种媒介具体表达出来。「表达」一定有「沟通」的意愿,不管是否沟通得成。将抽象思考、情感定型成艺术(文字、绘画、音乐)必须经过一个理性的,自我厘清的过程,通过这步骤「沟通」才可能。Emily Dickinson曾说「(诗)是我的信,写给这从不回信给我的世界。」诗,或任何艺术,永远是一种对话,不管是否有明显的对象;自我思辨也是对话——跟自己的对话。
5、林秀赫:您的诗集从《索隐》开始,到《魅》、《之间》,三本诗集的主题性都很强,皆是一个整体的概念,而不是说像一般的诗集,一首一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关连,鲜少这类的主题创作。当初怎么会想到这样来出版诗集呢?
陈育虹:从最初我就试着把一本诗集当作一件独立完整的作品处理。早期的《关于诗》、《其实海》因为其中有些诗与绘画有关,我就间隔穿插林崇汉或我自己的画,让诗画相互衬托,也让一首首诗有所交集。《河流进你深层静脉》是以短句的长诗串连,像河流,希望有「清明上河图」滚动条的感觉。后来的《索隐》、《魅》当然更接近我对「诗集」整体性的要求,让它像一部长篇小说。我不写小说,但某一段时间内写的诗,应该多少有些连惯性,不可能完全不相关;但为了每本诗集的完整,有些诗就算已发表多年,也不一定收进诗集。我想,我追求的更是「整体感」:一本诗集是一件作品。
6、林秀赫:《魅》也是一本特别的诗集,以「诗」与「札记」的双重结构来彼此呼应,又像是彼此解构。阅读时总会期待从札记中看到关于诗的任何解答,有时更会觉得札记本身就像是一篇散文诗。能否谈谈《魅》的成书经过?
陈育虹:日本平安时期女史和泉式部的《和泉式部日记》(林文月老师译),就是一部结合了诗与札记的著作。这是《魅》的灵感来源:千年前文人的书信往来方式,一封手柬(问候、致意)加一首和诗。「魅」也是mail的译音,用信札呼应诗。Mail也可以联结到它的同义字letter,而letter另有「文字字母」之意,它的复数letters则意指「文学」。Man of letters是文人、学人。
因为觉得太多人说诗难懂,我想如果把诗扩充成散文,大概就比较好懂了。就是这个想法。诗是诗,语言精炼,留白较多;散文是把话说得更清楚、或更具体。我们其实不用将诗、文界分得那么清楚,对我来说,不同文体只是不同的书写表达方式。对于诗,我更看重的是「诗意」,不限定它长短分行的格式,格式是跟着内容而定的。小说里也应该有诗,有「诗意」。我们喜欢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不就是因为除了绝对创意的内容,它更有诗意的文字。诗其实不只是我们预设的某种文体或格式,诗最重要的是「诗意」。
「魅」有八十篇,因为罗兰‧巴特《恋人絮语》用八十篇短文解构《少年维特的烦恼》,我用八十这个数目给自己一个依凭,我必须要有这个创作结构上的依凭,让自己觉得踏实些,知道目标在哪,到哪该结束就结束。我们至少要有个蓝图,才能盖起一栋房子,不是吗?但当然,罗兰‧巴特是要解构,而我反而是要重建。
7、林秀赫:我们还看到了您诉说自然的一面,那个自然有时是旅途中身处的自然,有时则是居家的一草一木。〈蜻蜓〉、〈天牛〉、〈围捕〉、〈只是一株细瘦的山樱〉、〈知了,亲爱的知了〉,都可看到您以精彩的隐喻,揭露自然的寓意。您在《魅》的序言亦以布莱恩‧朵耶散文中的蜂鸟,谈到人内在的风暴,又让我觉得自然不只是个隐喻了,更是真实的结构,这篇序言也因其动人而广为流传。能否谈谈自然带给您的感受,以及和诗歌之间的关系?
陈育虹:「露珠的世界∕就是露珠的世界∕然而,然而——」在俳句诗人小林一茶(1763-1828)的眼中,露珠是露珠,但也不仅是露珠。我们称大自然Mother Nature,人既是自然界的物种之一,如何自外于草木虫鱼?我写的,我能写的,只可能是我熟知的事物。事实是,我必须离开屋子,走向那只蜻蜓,那株山樱,它们才会对我说话。
诗借力于「意象语言」(figurative language)。每个诗人都有各自的意象目录,这「目录」是他个人生活、阅读、想象等经验的集合。我小时候住在高雄、台南,和大自然非常接近,后来也一直选择住在郊区,尽量不离大自然太远;我写的,是我看到的,体会到的。大自然在我的意象目录里占了很多页。
8、林秀赫:您曾说藉由阅读,能让您在繁琐的日常中维持诗的状态。但在阅读之外,您也有许多触发于日常生活的创作,比如〈午宴〉、〈步行机上的风景〉、〈婴儿饼干〉、〈马其顿手工制造〉、〈现在几点?!〉、〈小镇〉,以及我很喜欢的一篇散文〈118史蒂文斯〉。这类作品其实很难写好,由于太贴近生活,意义反而不容易彰显,可是您却能写出新意,带领读者重新体会生活,看见不凡。您是如何从生活中提炼出诗的?
陈育虹:观看>思考>体现是创作的基本过程。诗,是文字的艺术,而既是创作,自然要有新意。诗,是依据诗人各自的文字美学,写出有新意的观点。露珠就是露珠,椅子就是椅子;创作者该如何在其中看到这颗露珠或这把椅子的独特,并将之展现,让这颗露珠、这把椅子借着诗而有更不同的存在价值?
至于「如何」?我想还是要回到「观看」和「思考」。日常生活嘈杂纷忙,安静是重要的,时间是重要的,如此才能沉淀。沉淀了才能澄清,澄清了才能体现。写作不脱离生活跟阅读的经验;生活跟阅读是养分,创作仰赖的是个人吸收、转化这些养分的能力。
另外就是想象力,想象力经常也根基于现实。比如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毕加索不直接画战争,而是把战争抽象成许多扭曲、惊恐的痛苦表情;《三个音乐家》则是以各种形状的色块,拼接出三个乐手坐着弹奏的姿态。抽象与具象一体两面,画家从现实中抽离,找出象征,但依据的仍旧是现实;所谓「抽象」是从「具象」物体中抽取出精要,把「象」精简化。诗的留白、暧昧、不确定性,都是「抽象」,保持一点距离,但这抽象又必须以能触动我们眼耳鼻舌(具体的)感官认知的语言描述,因为沟通还是必要的。这也许就是诗的吊诡。
9、林秀赫: 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艾特伍的诗集《吞火》,是您最新的翻译力作。您说:「作为译者,必须有不同的名字。翻译艾特伍,我必须是艾特伍。或说,我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变成她们。」然而翻译艾特伍不同于翻译其他诗人的困难度在于,她也是一名出色的小说家,有许多优秀的小说作品。而您是如何沟通诗与小说两种文类,从中找到一个统合的关键呢?
陈育虹: 艾特伍二十六岁就以诗名立足文坛,我读她的诗远早于读她的小说;不管她后来写了多少小说或论文,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完完整整的诗人。就像我在《吞火》译序中说的,她的小说其实很多根植于她的诗。她的小说如果成功,其中的关键也是她绝对精炼的诗语言(意象、节奏等)。精炼的诗语言是她创作的核心力量,小说只是添加上更庞大的故事情节和叙事结构。翻译《吞火》,我主要处理的是她那最核心的语言艺术。当然,某些内容如果涉及典故或历史的叙事诗,比如长达五百行的〈女妖瑟西∕泥淖诗〉、三百行〈半吊着的玛丽〉、或整辑千行《苏珊娜‧慕迪手札》,我一定需要先稍做「考证」。
关于艾特伍诗和小说的关联,我在译序里谈了一些。从年轻到现在她的关注很广泛,也很一贯。我常觉得写小说的危险是说得太多。艾特伍的小说比较偏重以故事阐述理念,语言的浓度自然比不上她的诗。我比较喜欢的是《使女的故事》。诗是核心,小说是用较多的语言,表达、发展这核心思考。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就是诗的延长,不是吗?因为有核心,所以有份量。而我喜欢《过于喧嚣的孤独》,就在它还保留着诗的精炼。但这也是我个人的看法吧。
10、林秀赫: 在您翻译的小说《雪之堡》中,有一段谈及「虹的力量」,如同您的名字,您也拥有持续且充沛的创作能量。名字来自父母的祝福,这让我联想到您曾说过父亲对您的期望,他认为您能写,也应该继续写。当初是怎样的机缘,让您开始写诗并一直写下去?
陈育虹:父母赐名「虹」是纪念他们的旧居上海,以及我的出生地高雄(广东话发音「虹」)。我从小学开始数理就很少及格,父亲看我可怜,建议我念文藻,完全脱离理科的困扰。在文藻主修英文,但一半学分修的是中文,包括诗词选、老庄、论语、甚至墨子。唐诗宋词当然是最喜欢的。英国文学主要是读浪漫主义诗,还有一堂美国文学,教的是海明威、史坦贝克小说。那时是七○年代初期,西方现代诗集诗刊在台湾几乎买不到,艾略特、普拉斯、碧许的诗是听说了,到处找了来读的。在文藻任校刊社长兼主编,缺了任何稿类就得想办法补上;诗最少人写又最不能缺,只好自己写……
而翻译,十八岁生日父亲送我一本2,720页,10公分厚、32公分长、22公分宽,容纳450,000字,有彩色插图的1969年完整版《韦氏字典》。我想他对我的期望太高了。
第一本诗集《关于诗》是为让病中的爸爸开心而出的。第二年他就过世了。继续写是想知道自己还能写些甚么。
11、林秀赫: 您在2010年日记的最后一天写道:「如果在冬夜。谢谢没有暴风雪的冬夜。」今年台北下雪了,恰巧距离1996年您出版第一本诗集《关于诗》刚好二十年。今年肯定是不同以往、别具意义的一年。回顾这二十年的诗歌写作历程,今年是否有新的计划?这是读者最期待的。
陈育虹:台北下雪了!这是2016年1月24日清早醒来的大惊喜。我戴上在温哥华雪天才会用的毛线帽,到后院去摸摸盛着雪的姑婆芋、鸟巢蕨。草地一片白花,玫瑰、栀子、仙人掌、番石榴、芒果、棕梠、山茶,这些高矮胖瘦的热带、亚热带植物,该觉得多意外啊。台北都下雪了还有甚么不能发生……
我回到书桌,找出去年底登在《吹鼓吹》的一首〈冬〉:「我想要一个深雪的∕地方∕所有的冷,白,抽象∕沉默……」收进预定今年出版的新诗集档案。诗是生活最清澈的见证,每一首诗都是生命的一小片段,加起来,或许不是全部,但应该也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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