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尾鹊
三闲堂门外,老榕树上的长尾鹊
以为穿过曾家岩隧道,就可以飞出重庆
她们进洞露尾,出洞露头
把留在地下的时间,分成两段
请原谅我这个说谎的人。冬日里的长尾鹊
不会像我这样抄近路
她们站在树叶间等待阳光的时候是真实的
出现在我的阴翳里是虚构的
我手握茶杯混迹于世。看到她们
白雪一样的胸脯,更凸了
她们的心里从来没有外省,只有外人
我怀不忍之心,仍深深打扰到了她们
■通奇门的孕妇
为了站稳
她抓住雕塑士兵腰间的一块黑铜
这个五百年前攻打通奇门的老兵
而今掏空肉身,被一个基座定在这里
他腹内空空,如有回声,如有鼓动
而她腹内的胎儿正在准备离开她
一块暗铜正在准备离开老兵掰断的手指
射出的箭簇永远一个姿势,悬而不垂
她依靠着人间的一块铠甲
若分娩,刚好身下尚有一个战场
■素淡之交,若青草相望
我记得,向你描述过开阔
就是两根极为细小的青草之间,容得下一粒羊粪
我还记得,向你担保过清新
就是青草特意在春阳中长出绒毛,沾住下坠的露珠
我甚至记得
向你发誓过素淡之交
就是不和你一起躺在任何一根青草上
不把任何一株青草上的露珠,滴在你的脚趾间
■雪地上
村庄里的雪地,有一个时刻
是保存完整的。没有任何早行人
也没有任何发疯的狗,改变大雪原有的样子
就连躲在暗处的黄豆雀的眼睛
也没有扫过村庄一眼
当她们的眼皮张开,这完整就破坏了
我看到了她们迷乱的小瞳孔
和我的瞳孔一样有着放大的饥饿
可我一直没有真正见到过那个时刻
雪地归零的时刻,没有被动物看见
也没有被植物摇动的时刻
我迷恋这几乎不存在的死寂,就如同
迷恋几乎不存在过的欢乐
■无名
若你把这些花朵叫做格桑
你就错了。若你把花朵围起来的土堆
叫做墓碑,你就错了
若你认为每一个土堆
都配拥有一个名字,你就错了
在高山大盖,寒风瑟瑟
你把自己置身于旷野
若你认为已经站稳了,你就错了
此刻,秋阳初起,晨光打脸
天底下到处是躺着的人
无牵无挂,无有寂灭
无名无姓,无所谓遍地死讯
■鸟羽扇出的风
你松开掌心,黄豆雀并不急于飞走
她的翅膀轻盈地张开,在蓄势
你正要捏拢,手指微动。她
便飞走。连一声扑腾都没有
你只感受到掌心的微风
是她遗留的,转瞬即逝
你手臂之下的黑猫,呼哧
朝着天空追了出去
雪地上,脚印绕了一个小圈子
天空中的黄豆雀,兜了一个大圈子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关照更远的旷野
九十岁老妪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处
她的生茔,在狗叫的远处
更高一点的诸佛寺
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这是一只名叫灰二的纯黄狗。她新生出的女儿
名叫两斤半,身上的毛黑里透出几点白
■白鼻
村庄里人越来越少
一只香狸子,独对枯死的酸枣树
她内心绝望,面如独享
静静地等待冬雪过后,春天催生第一片嫩芽
她还要等到酸枣树结籽
爬上树,挑食
我的村庄我不守
香狸子死守
她是这世间,我最不忍心抛弃的小兽
她白鼻子,吻一下,也干净
■别错入这死寂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泉眼看你
左泉枯涸,还有右泉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连枷抽你
青篾断了,还有黄篾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嗥声喊你
孤豹死了,还有独狼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山梁困你
出了垭口,还有隘口
而我,多么害怕你来了
我的村庄,空无一人
你迷信的,终将是虚无,是消亡
是我的名词,而不是肉身
只有斑鸠还在斑鸠草的上空喊春水
只有阳雀还在阳雀菌的山谷叫清明
哑巴,别来
别错入这死寂,别歧路于晚境
■春意深深即为倦意
小白菜抽薹,小青菜开花
整个村庄见不到一个砍菜的人
鹅眼草爬满菜圃,布围腰遗落埂上
整个村庄见不到一个昏睡的人
两只黑山羊,穿过西池,偷吃菜芯
整个村庄见不到一个赶羊的人
春意深深,黄菜叶黏住白菜叶
至死不落,旧颜色上如有深深的倦意
■一生,只干净一次
我的羊一生肮脏。我的牛一生肮脏
我一生肮脏
我的羊和牛一生只干净一次
就是被洗净,宰杀
皮晾晒在化雪的阳光中
我一生只对你,干净一次
所谓痴迷,就是净身,入棺,向你
献上白骨。我骨子里干干净净
可以吸空。这另一个世界的我呀
干净地,率领着我那干净的
羊群,牛群,没有敌意,没有怨怼
青草连天,交媾,也是干净的
■相安
同一片水田,白鸭子
一定会羡慕白鹤的体态和翅膀
野生的放纵与圈养的笨拙
在小小的坝上有奇妙的平衡
她们之间会隔得远远的
各自守着自己那一份小心
我们远远地窥视
发现那一样的白色,却被
不一样的飞行线路区分
白鸭子的蹼已将身后的水面
搅得浑浊,不能再倒影飞鸟
白鹤能够驻足的地方
已经很小。这时候
偏巧那个幽居的九旬老妇
从土墙暗室里走出来
行走在春光中,离白鹤很近
彼此张望,漠视,低头
仿佛从未相互打扰过
■倒立
木瓦房下,诸佛村早早结霜
逼仄的内室里显得有些清冷
婴儿降生却不能啼哭
脐带紧紧缠绕细小的脖子
接生婆将她悬在空中
倒立,抖动……倾覆的样子
让虚弱的母亲感到慌乱
黑夜,围得人窒息
十年后我们都还记得那个老妪
最后的话——活着
就是顺顺气。那样的子夜
村庄美好,万物停止了仇恨
■模拟
阳光让草原上的众多事物
模拟了自己的形状
草的影子模拟了剑
握住草茎的手,模拟了剑柄
老松的影子模拟了松动的庙宇
它的枯枝模拟了庙宇上的飞檐
然而,天空没有影子
蔚蓝无从模拟
云朵在某一个时刻,没有影子
温柔无从模拟
寄生的苔藓没有影子
时光无从模拟
我的眼睛没有影子,浑浊无从模拟
我的泪水没有影子,忏悔无从模拟
阳光干不完天下所有事情
我也有不死的内心
■渝陕界梁
北坡的草绿了,南坡的草还有一些旧颜色
枯白覆盖在嫩绿上,远远看去
青草还在谦让着枯草,生者还在为死者留出面积
我不知道,收尽高山草原枯色,会让积雪多么疲倦
我也不知道,由南向北,返青的过程
我是否有耐心,用近乎失明的眼睛,去看见
嗯,我只想站在梁上,前胸恍若北坡
后背恍若南坡。重庆和陕西临界的山梁
恍若就在我的喉结处——
恍如我对你的爱,一个咕噜,两个省都会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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