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我常常想,生活中应该有一条河,在眼前漂着。
不一定要有船,从石墩上,可以看见水底的梳子草。
它不经心地蜷曲着,有时留下一个湖,象鱼在逃生时吐出的一个器官。
可爱的河,你无需唱歌,只要在我眼前闪烁。
我走过北方的原野,一千里的树,一千里的麦地,但没有河。
幽暗的马眼睛,幽暗的驴眼睛,在大叶杨树下,在黄昏干燥星下。
抚摸着家畜的毛发我感到血在缓缓流动,带着浓度,几近干涩。
灰尘结成土,土结成砖,砖结成城市,而人的眼里没有波浪。
当我回到家乡,在春天,油菜花怒放,在小小溪旁,在小小水塘旁。
当我再次看到你,涨着,淌着,摇着,呻吟着,曲着,挺着,张开着,
清澈的你,龌龃的你,淡蓝的你,油腻的你,可口的你,恶臭的你,
闪着光,在那山崖的拐弯处,在那小土坡下,在那犁开着的新鲜的沟垅旁。
当我从险峻的山腰,从胆怯的车窗里向下望,我看见你,修长而柔软,
我看见你,我一层层回旋下山,直到几乎可把手伸向你,拉着你和我一同归去。
远去了,但那建在小瀑布边的水磨仍在响着,远去了,但水车仍在转着,
远去了,但在太阳的眼里,今天河边玩水的孩子和昔日的我有何区别?
有福的人,在你童年的门前有一条小河,风里、雨里、云朵下它自管自地流着。
春天鲷鱼拍打,秋天渔人撒网,夏天长腿的白鹤在水面上出神。
当你俯身流水幽深,打碎着自己的面庞,那是四面蜂涌的光,使你心漾动不留痕。
可爱的河,性灵的河,不息地哗哗响着的河,我要感谢你,有河水的地方才有生活。
2002/3/15
街巴佬
城里人回乡下戴着太阳帽和太阳镜,
皮肤上抹一层太阳油,让乡下蚊子发晕。
在田间薅起草来更象是动画片:
生猛,有力,不能持久。
传话的小孩子尖声喊:街巴佬,回去吃饭。
街巴佬的布袋裤在田埂上摇晃。
十年前他何尝不是一个传话的小孩子?
打赤脚满地跑,
把水蛇吓成一团麻花。
书读得多,背有点驼,
讲起话来不利索。
遭到四毛的彻底反驳——
索性让出话语权,埋头苦吃。
听土话表达土地智慧。
深度近视眼看傍晚的星星。
白鹤在河面上打着转。
想起许多年前在河里扎猛子,
怀疑那如何会是现在的这个自己?
中间的许多环节似乎剪掉了:
蒙太奇造出了同一性。
顺着黑暗河面漂浮,不管方向,
河水的温渐渐地变成了凉,抵达骨头:
他依稀瞅到了河边的树影弯曲,
可爱的天鹅呀,白色的脖子温驯,
星空里现出仙女座。
他依稀听见众伙伴的召唤:
回来呀,回来呀,回来呀。
以及童年那极其柔软的一刻。
2001/9/9
锯橡树
有一些雪状体在风中纷纷扬扬
飘到眼中却感到针扎的疼
我抬起头,看见穿绿色制服的人
站在高高的吊斗里,正对着一棵橡树
是在一月中旬,地上还留着残雪
路上的汽车时不时溅起积水
我生怕树倒下来,急急地赶到前头
才回过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橡树枝叶全无,象被砍掉了头和四肢的龙
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指着淡淡的蓝天
戴黄色头盔的人站在半空里
显得很高大,蒙着宽幅的防护眼镜
电锯在直径一米的树身吃得很深
放肆地哼着,由于深,听来有些沉闷
我仿佛看到锯面兴奋得发红
一阵雾气裹着它,象乳胶
当电锯停下来,就慢慢地散去了
转而变成铁青色,显得冷峻
伐木工人歪着脖子打量了一会儿
转换角度,再次放任锯子深入
湿黄的屑沫被甩了出来……
不用十五分钟,一截两米长的带斑纹的圆木
就完美地形成了:另一辆吊车
用早已绑住它的索子,将它凌空悬着
晃着,斜摆着放进一辆卡车车厢
锯木工人的吊斗降了下来,开始捆
另一段树干,把它虚挂在吊车臂上
然后掏出皮尺,测量该锯到哪里
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安全、高效
令我想起故乡盗伐者的窝囊和愚蠢
曾经有人被树压成了残废,瘸了一条腿
而现在,锯橡树能够锯出优美
等我从镇子上回来
卡车、吊车和工人都已没有了踪影
如果不是隔着灌木墙闻到一股浓烈的
树汁的香味(臭味?),我会想不起
看到过的事。这气味牢牢地逼着鼻膜
想不闻也不行
一株树死了也有尸体的气味?
但似乎还活着,在表示一点抗议?
走到灌木墙拐弯处我向草坪张望
原先浓荫蔽日的地方只剩下一截树桩
贴着地面,稍稍隆起
路边经过的人根本就看不到
看不到,也就想不到……
草坪现在显得空旷有余,斜阳一抹
透过塔楼顶,射在对面高坡上
墙壁忽然亮了起来
剩下的树桩很快会被刨走
留下的坑会填上土,栽上青草
新来这里的人以为世界本来如此
想不到这里曾有过一棵大树
它曾投下树荫
日光下,镁光灯下,叶影婆娑
知道有过它的人陆续地走了,忘了
一棵树就这样彻底地没有了
2001/2/6 纽黑文
骷髅
有一个孩子被别的孩子叫作芦菜棒,又被叫作骷髅。
你可以想象原因,以及他有多么伤心。
他在放学后从来不跟别的孩子一起回家
他一个人沿着河边慢慢地走,他总是低着头,看着沙。
有一天在沙滩上漂来了一具骷髅。真正的骷髅。
很快就围满了蚂蚁和孩子。
蚂蚁毫不犹豫地测试它还有没有肉,它们咬。
孩子们则先是远远地看,后来才开始就近观察。
一堂生理课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用树枝夹出了躲在骷髅眼窝里
不敢出来的一只虾,把它扔到了草坡上。
骷髅鼻子部位的大坑令他们害怕,有几个人还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庆幸它还在。
大孩子忽然想到把它当皮球,踢向小孩子,后者尖叫着逃窜。
作为报复,对方的大孩子又把它踢了回来。
一场友谊赛就这样开始了。
那个名叫骷髅的孩子照例不和他们一起玩。
现在,他不走河边了。
大人们很快就知晓了河边的事,但没有找到多年前谋杀的证据。
白胡子老人也没有回忆出以往的溺水者。
他们草草地把它埋葬在河边的草坡上。
名叫骷髅的孩子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名字:骷髅。
有时他也会顶替那具骷髅,充当皮球。
他回到了老习惯,从河边回家。那具骷髅只会使别的孩子害怕。
有天他走得累了,就在埋骷髅的地方躺着,歇了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就是那具骷髅,躺在那里
动不了身,只是看得见一个固定的天空,白云缓慢地飘动
白云急遽地移动,白云聚成更大的白云
白云一丝丝散去,消融在穹苍里
偶尔有一只飞鸟飞过,眨眼就不见了
但是他看得见它的肚子是灰白色的。
骷髅站了起来。
骷髅回家去了。
骷髅一路上还哼着一只歌。
只是我们不知道那只歌的名称
也不知道骷髅是不是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2000/10/7
蛇
我在田野散步时遇到了一条蛇。
我该如何称呼,它,他,还是她?
不管是哪个,我都不会称为“你”,
它也不会象乐园里的蛇那样说话。
从美丽的程度来判断,
我应该称之为“她”。
如果不是遗传下来的恐惧,
我甚至可以把她认作我的邻居。
她本来在沟边优哉游哉,一路逶迤,
不幸遇到了一个世袭仇敌。
她抬起小巧伶俐的头来,
先是斜着,后是正着,和我对视。
她所感到的恐慌
也许比我的还强?
她的眼里有几秒钟的迟疑,
但似乎是面子使她不好意思后退。
既然她把自己闹得很僵,
我就想礼貌地回避。
她的近视眼恐怕看不到我,
是我的到来使她周围的气温上升。
我想起电影里常见的镜头:
蛇头猛地一晃,象拳击那样击中对手。
但这显然不符合她的性格,
我还没有动静,她就侧过了身
方向略有改变,继续游动,
仿佛没有遇到过我。
但我觉得她的身上还有一丝戒备,
我这么想,也许是因为自己紧张。
她走她的路,我行我的道,
我们又何必彼此打扰。
但是前边荷塘里的蛙声悦耳,
诱使我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
她的身子舒展着,洋洋洒洒,
象一列客车在铁轨上慢慢地跑着。
从每一个窗口都有灯光透出来,
照白了两边的草木。
她那S形的身体来到了水边,
差点和镜子合一。
短小的芦苇上停着一架蜻蜒,
不停地转着风轮。
我屏住呼吸,盯着她,
看着她昂着头涉入水中。
我的目光中好象有她的目光,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着一根树枝。
她的身体半浸在水里,
翠绿的肤色和水色相配。
一切都象水上芭蕾,
如果不是那蛇信,那牙齿。
附近的青蛙停止了歌唱,
谅必已感觉到了什么异常。
但是她更沉得住气,
她在水里简直就象我握着的那根树枝。
我在这黄昏的田野看着这一出戏。
哎,我的手里握着这一根树枝,
只等着哪一只冒失的青蛙,
急于将美好的春天歌唱。
那时我就要将它拯救,
尽我的能力介入。
但是应该做到哪个地步,
我却有很大的犹豫。
青蛙的性命在蛇的口里,
蛇的性命在我的手中。
田野上你可以看到这一局棋,
也不知道下面会怎么走。
2000/10/6
滑冰者
1 (女声)
和你滑冰,我把时间忘了。
恐怕早已是暮色了吧。群鸟掠过
象我心中的欢乐。当我侧过身
我就会看见你,滑出我的视线
你的腿轻盈,你滑起来象鸟儿在飞
不留下痕迹。飞翔对于你是天生的。
我为何沾满了泪水?和你在一起
我总是那么善感,无缘无故湿润
弯下身,但你的话还是象冰刀那样
在我心中刻下了痕迹。我竭力装着不在意
可是我控制不了,因此我的步法乱了
总是要向前倾。这有些不雅,是不是?
是,那些音乐正好应和
是一首失恋人的哀歌吧。而我倒是幸福的
只是有时,不知该如何用力
我眼中看见那些情侣,但没有在意
我只有你。如果发生碰撞,你会不会
转过头来,向我投来惊鸿一瞥?
早知道这么悒郁而且美,我就不会来
我何必作贱自己?可是我竟喜欢上了
从你眼中看到的我自己,令我吃惊,她是不是
太放肆?幸好暮色弥浓,三三两两的人们
回去了,我也就用不着害羞,站在雪松枝下
装着看风景。是啊,滑冰宛如写诗
不要显得太费力气。而爱也要举重若轻
在这点上,我是有些刻意。你在思忖什么?
你的声音远去,绕过了湖心岛,我依稀只看得到
你的背影,一身淡蓝衣。此刻的天际
星星大如斗,那么亮,这么低,以及树林的阴影
映在冰面上,令我有些晕眩,但我真的已不太在意。
2 (男声)
和你滑冰,是我在做的一个梦吧。
天色层层地暗了,拉着你的手,我感到了惬意。
若我弯腰、辟腿、俯下身来
从冰面上瞥见的你,就会和星光一样暧昧。
听着湖边的人声而又不知其意
看着你的面容而又觉得你的灵魂象陶罐里的水。
不,我只听到了剪刀在划开
一面旗。我对你的伤害使我自己流泪
内心花瓶破碎,图案破碎
从无明的星光深处传来声声叹息
若有诸神,就是诸神叹息。我何以能够做到象雪人
听着风声而不听出人类的感情?
我的冰刀闪亮,孤僻而任性,没有犹疑
只顺着节奏的优美。它的弧度
它的断续,它的缓与疾,宛如无端涌现的一首诗
令我怜爱而不用力。它将冻结在无名的暗夜
直到我里面的你用柔弱的语气
使它成为一汪春水,朵朵白云映现,层层波浪回忆。
何等的深深夜,鸟儿们寂静地拥抱在一起。
你离我越远,就越令我陶醉,只要你在我的视线之内。
一股暖流从眼睛传到肢体,又从肢体传到心田
一串串爆裂的小闪电。路灯发黄
底片曝光,在我关上铁门离去的一刹那
你突然抽泣成一树梨花。
世界上的尘埃碰撞,我爱的只有你。
夜已深了,我对自己的怨意渐消,还剩下一腔柔情。
冰面爆响,仿佛要破裂,但我知道它乐意
一对矛盾各奔东西,又绕回来
在投掷飞去来器的手里稳稳地合一。
我真的愿意此时此刻永恒,让身体象风一般轻盈。
3 (第三个人的声音)
我独自地滑着冰,忘掉了时间。
有谁向我指着北斗,说夜已夜到了夜深?
我越旋越低,转出陀螺的静止,和冰面垂直
幽暗得象自己的眼睛。我的眼角在问:
还有谁?那些情侣消散。现在,幽灵出来怨诉
怀念星空,想起活着时的光景。
我累了,但是有一股沉着的和平涌进了肢体
使我能够在黑暗中观看自己的美。
我为什么不能抱着我自己?它是空的,它是哑的
它向来得不到回音。我倒掉了它的爱憎
它就变得轻盈。现在,我弹拨着我的身体
若它成为负累,我就将它抛弃。
那些双双离去的情侣,伤害过我的眼睛。
何等的从前呵,我孤身一人但响着两个人的声音
而现在的我是寂静的,象一根针。
我穿过这布匹,我的空间乌有
我的尖锐刺出了锦绣。在冰上写出飞扬的“我”:
一个新鲜的词,卷着它自己。
我若如云一般轻,也是如夜里的云一般轻
它藏着雨。它不哭泣,不笑
自己的欢快自己知道。
我的头脑空明,我的双腿微侧,和冰面呈锐角
奇怪的是我有感觉而没有器官
奇怪的是我愉悦而不高兴。
我最终容纳了自己,又把它忘记,让它象
旗一般在风中吹。还有什么比这更舒服的事?
此刻,这湖上已无人声,这湖上已无幽灵
这城市已没有路灯。我在地球阴暗的一面
滑着,而地球是银河一滴水
银河是宇宙一块冰。
2000/6/22-10/11
中和
某人轻飘飘的暗夜
象一首没有重量的诗
不受地球引力的管辖
某人轻飘飘的爱
象手术室里的刀
没有阴影
某人轻飘飘的幸福
象镜子墙里的眼睛
无限重复
我走过你那轻飘飘的人生
你就跟上了我
我难以甩脱
我的沉痛就慢慢地变成了欢乐
我的哀哭就变成了歌
你就变成了我
我所占据的你被我中和
慢吞吞地
象飞机下的骆驼
而我在你的肚子里被消化
象炮弹穿过云层
出来时变成了云朵
2000/10/10
信念的制造
《精品购物指南》制造出来的读者
在地铁摇摆,象麦浪。
手携《知识份子》第五期的知识份子
在外国思想里挺立,象一棵稗子。
“指南”头版,红歌星照耀着工体
宛如红太阳照耀着天安门广场。
三十年前向日葵们的后代
激动的脖子围绕着镁光灯旋转。
《井冈山战斗报》换成了网络和晚报
被饥渴的眼睛扫描。
文字传到心灵就变成了思想
供大脑咀嚼,把行为指导。
那个用进口手枪进行独立思考的知识份子
发现拉不开枪栓,对不准目标。
而他的邻居和老婆被宣传机器打印成一篇社论
对他蝌蚪形的念头嗤之以鼻。
年轻人穿着范思哲、格瓦拉的头像招摇过市
被姑娘们热爱,被傻子们高价购买。
思想工厂昼夜不停地生产着另类
象价格不等的三文鱼罐头,供阶级们消费。
2000/6/8
鸡论和蛋论
对于我们所喜欢的作品的作者,应该怎么看?
我提出的是那个著名的“唯蛋论”:
我们只管吃蛋,而不用亲眼看到下蛋的母鸡
它是可爱还是讨厌,我们用不着管
你说:要是你吃了某只蛋后口感良好
进而想吃产这只蛋的母鸡
难道你还能对这只母鸡不闻不问
不去打听它的来历,不和它接近?
怕只怕当你来到养鸡场
那只母鸡把你当成了饲料
它不仅把你吃掉
还把你变成了一只蛋
2000/5/21
对怀疑论者的三分法
大的怀疑论者怀疑自己
但不怀疑自己的怀疑
小的怀疑论者怀疑上帝
但不怀疑自己的肉体
中的怀疑论者什么都怀疑
他脑袋里装满了彼此对立的媒体
真的怀疑论者正要上吊
马上就怀疑起了上吊的理由
假的怀疑论者不上吊
也不怀疑不上吊的理由
半真半假的怀疑论者吊了个半死
然后又救活了自己
好的怀疑论者敬重有信仰的人
他希望他是自己
坏的怀疑论者攻击有信仰的人
他害怕他是自己
又好又坏的怀疑论者不理睬有信仰的人
他以为他不是自己
左的怀疑论者有怀疑而没有论
他生活得比猫还安静
右的怀疑论者有论而没有怀疑
他生活得象一只狐狸
不左不右的怀疑论者又怀疑又论
于是就变成了一只刺猬
贪吃的怀疑论者怀疑舌头上的美味
但对舌头他不加怀疑
好色的怀疑论者怀疑爱人的存在
但对快感他不加怀疑
既不贪吃又不好色的怀疑论者只好怀疑文字
并用文字写出他的怀疑
2000/5/20
对某个但丁或叶芝的疑问
老婆呀,不要哭
——黄永玉
为什么不把老婆当作贝亚特丽采和毛特冈?
因为她太近了,她是空气
为什么要把贝亚特丽采和毛特冈当作老婆?
因为她们太远了,她们是星星
她太近了,她象泥土在你身体下面
因此你就望着高天,云朵舒卷
你身在北京的某个破房子里
为什么心却是好莱坞的一名外藉演员?
你该如何将“老婆”翻成英语?
老婆子、老婆婆、老婆娘,还是老子的婆?
你说“诗要本地化”,还说“要注意当下的生活”
但你为什么总是遗忘你的老婆?
你还说诗歌是一种“发现”,但她的美你看不见
可见你还是错过了诗歌
是谁为你生孩子,在你生病时端茶端饭?
但她象一笔黑钱,从来不能在你的诗里兑现
为了防止你太荒诞
上帝只好派她来当你的书信检查官
为了防止你被风吹走
她用孩子作镇纸,镇住你
为了防止你眼中只有彩旗和美女
她让你洗尿布片
她这样岂不是增强了你的叙事性?
这岂不正合你的诗学观点?
她越来越不是你的衣服
她越来越是你的左手
因为你从来不注意你的左手
而你越来越注意你的衣服
虽然你的诗比你的名字小
但她比你的诗还小
她看不懂你写给别的女人的诗
她半夜抽泣,使床摇晃,没有原因
你敲响黄钟大吕,你制造崇高
但你的老婆知道那不过是她家孩子吹的气泡
你在外面的泡沫越吹越大
你老婆在家里的绣花针越磨越尖
你在外面宛如处子,宛如天堂
但你的老婆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沙堡(傻宝)
那些由崇拜本文而崇拜本人的女追星
怎么能逃得开你老婆的照妖镜?
她及时地将你的无花果意识扼杀于萌芽之中
从而挽救了你的传记和名声
你的老婆高中毕业,充其量也就是个中文本科
如果她不幸读到了博士的地步
那你就得考虑地下写作——
否则在被这双大眼监视的年代,诗人何为?
你在婚前写给你老婆的肉麻诗作
现在减肥了,甚至得上厌食症
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心
你就得和你老婆发生争吵
如果你还有很多良心
你就得旁敲侧击地表扬你老婆
记住: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
你并不是诺亚方舟
在你迈往诗人的途中,免不了要和大诗人打交道
这时你一定要先和他们的老婆打好交道
在你迈往大诗人的途中,免不了要和自己打交道
这时你一定要先和自己的老婆打好交道
如果一首诗能够使你老婆年轻三天
那你何不省下大笔大笔的美容护肤钱?
这样下去,如果你五十岁时她才十八岁
那你何不把她当作女儿来抚养?
我这首诗要献给普天下但丁和叶芝的老婆
使她们翻身得解放,抬头一片天
我这首诗要献给普天下诗人老婆的预科班
要她们坚定信心,“一百年不变”
2000/5/19
当男权遇上女权
当男权遇上女权
家里就会堆着大量的碗
当女权遇上男权
长辫就会变成长鞭
当男权和女权手拉手双双散步
他们就会获得人权
当男权放弃了自己的男权
就会有另外的男人掌权
当女权放弃了自己的女权
她就会更加有权
当男权抱住女权
他就变成女人
当女权亲吻男权
她就变成双倍的女人
当男权和女权作爱
世界上就将没有男人
当男权背叛女权而找了女人
女权就会变成权
当男权找的女人变成了女权
他就变成没有权的猛男
当男权和女权争吵
他们就同归于尽
当女权和男权同归于尽
世界上就只剩下男人和女人
2000/5/6
亨亨博士的海上行
(“杜马教授和亨亨博士”系列)*
干净的苍蝇在高档餐馆就坐,蔑视肮脏的苍蝇
肮脏的苍蝇越发地胖了,他想要回家教育乡下的苍蝇
他乘坐“山田本之代丸”,一路颠簸,途经
著名蝇妓“樱樱”之墓,口占了一首伤时感怀的诗
诗里唱道:“世代如颗粒,一去不复返
美名空自留,美靥也枉然,呀,令人空嗟叹,空嗟叹”
与他同行的亨亨博士,为逃脱一名女演员的追命思春期
携带着《讽刺》第八期,坐在马桶上阅读,聊以增添出恭之快感
他压抑着他的影子武士,把他藏在他头脑的“下等酒巴”区
他要他五讲四美三热爱两鸡一心,你的愿望是好的,但是办事不要冲动嘛
肮脏的苍蝇只看得懂汉文(这也是干净的苍蝇瞧不起他的一个原因)
而亨亨博士还会念莎士比亚原本,他决定不惜生命危险,偷师学艺
他用一台数码摄影机,拍下了亨亨博士的洋文,录下了他的
伦敦郊区发音,还顺手牵羊,整理、编档了他的“私小说”行径
这对他是一个奥秘,是他苍蝇的头脑所不能了解,因此也为我们所不闻
此刻我们所能听到的,不外是惊涛拍岸和疯女们尖牙的叫(俗称尖叫)
啊,多么滟潋的海上风光!肮脏的苍蝇来到甲板悠游、调戏脂粉
他享有这样的权力,而又不用背负天平状的法律,十字形的良心
令亨亨博士颇有羡慕之情:可怜我象一只波德莱尔的信天翁
被粗鲁的水手所戏弄,被半截的香烟打上烙印。啊他哀怨之眼向往苍蝇
而他兀自低飞或在栏杆间穿行,象一个“自由的精灵”(恐怕他早已不是洁净身)
自由的手啊出没于美波与丰臀,肮脏的苍蝇有福了,他将得到口头表扬
他将得到亨亨博士春意枝头闹的羞耻心。但他走眼了:
他看到的是干净的苍蝇——后者正陪伴着一位美藉华人太太出巡
他是她的爱蝇,只有他才有那么挺拔的身姿,抛得出弹道型轨道
肮脏的苍蝇焉能?那个土包子?呸,哪成!
面对馒头海岛,亨亨博士构思着他的论文:论当代小说中的生理象征
他开发人体美,经营风骚词,多年以来在BBS上面苦苦支撑着一丫快活林
宏伟的五年计划象海市蜃楼,一桥飞架南北,令他呕吐发晕
在某位女士博大的臂弯里,觅得了安息。而那只不思进取的肮脏苍蝇
一个英文单词也没记住,呆头呆脑地探出了驾驶舱,笨手笨脚地粘上了帆布帆
犹犹豫豫地闻到了呕吐,迟迟疑疑地在事发地点盘旋,他那空空洞洞的复眼
看见看见看见看见看见看见看见看见看见看看看看看看见见见见见见
他那干净得不明不白的同类(“哦我的远房亲戚”)正扎在一堆腥臭之中忙碌
“高贵者堕落起来总是这么快,迫不及待”,肮脏的苍蝇摇摇头
从从容容地掠过干净的苍蝇。他飞到亨亨博士那还没有搽干净的嘴上
狠狠地踩了n脚:这种方法颇有奇效,只见亨亨博士“嘤”地一声,张开眼睛
看见了某位又熟悉又不熟悉小姐的艳唇,她长着一对不只是嗑瓜子的虎牙
2000/5/6
*杜马教授和亨亨博士是两个虚构出来的滑稽人物。
杜马外传
他抱起自己象抱着一个名贵的瓷器
他微微倾身,把自己在床上放平
他睡起来如地震仪平躺
他做梦时空气应该安静如天堂
黑暗中那些明亮的梦象
是他逝去的青春在曝光
人和事如微风、如脉络纠缠
但如今都已磨损成一个镜面
偶尔掠过他心中的愧疚
象一朵白云在高天远游
半梦半醒之际他抚摸着自己的身体
是否还象战斗年月一样紧密
他披戴过的锐利的思想头盔
如今放在书柜的底层,象一张刺猬皮
他爱过的英姿飒爽的女民兵
正在北戴河海边和孙女戏沙、戏水
他看过的祖国的大好河山
如今正在站梅花桩,打地基
在他陶瓷般深沉的睡眠中
他的潜意识岂不是象幽暗的水
那神秘人的面像
再一次俯身,从瓶口向他凝视
他的眼光诚然比神还尖利
但岂不是含着一点泪水
哦,不要将杜马设定为恶人
换了你我,都会祈求上帝的怜悯
那些在九十年代背叛六十年代的过来人
谁又敢说他们不是投机份子
每个时代都认为自己比别的时代优越
今天的我看不起昨天的自己
因此他就在沉睡中回到了从前的岁月
再一次地否定了今天的自己
他对地震岂不是抱着一种隐蔽的渴望?
他在暴风雨中才能感到如鱼得水,自由呼吸
他的思想有着与他的身体一致的形状:
紧凑于紧张,松垮于松弛
他那些好斗的哲学,他那些好斗的肢体
象鲨鱼穿着泳衣在海水里游弋
他有什么必要当众表演忏悔?他是自由的
他已受够了良心罪
受够了时代的嘲弄,看够了价值的翻转
他唯一能把握的只是自己的肉体
心远地自偏。安得有余闲
是非已看淡。打打太极拳
他的修身工程修出了一个挺拔的大肚
媒体象苍蝇,嗡嗡,盯着他肥胖的名声
只是疾病不饶人,比政治还能改造人
昔日名人垂垂老矣
他象米虫在床上伸缩打滚
他流的口水令毛线虫羞愧
他在地铁打鼾,短暂的梦象从前的新闻纪事
鼾声象蛇一样把他自己追醒
他身体的诡辩法令他头脑发昏
他同情唯心主义:我呀,就是独立于身体的一个灵魂
如果你在校园里看到杜马在啃校道两边的嫩风景
不要惊讶,他吃不下喽,只是闻一闻
如果你在草坪上看到杜马和女学生手拉手谈心
不要大惊小怪,这不过是梦里昙花一现的亲近
2000/5
话
这个夏天,话在我心里醒来,显得很轻快。
是淡淡云天,我看着他,感到了喜欢。
我说:“我内心纯净,波浪不惊,也欢迎你的到来。”
他说:“我的到来会将你打扰,还是让我呆在屋里为妙。”
我不同意,我出门向外。象懒洋洋的杨絮脱离花苞,我把他携带。
走上新华大街,路经九三八站,大堆脖子伸长等待。
我的眼摄下玲珑的形象,不受我管教。
色和影,逆光与浮雕,在暗室冲冼、归类,引起不同的赞叹。
有的归诸心灵,激发怜悯和崇高。
有的则在身体里放肆,使血脉贲张,暗火燃烧。
我的器官悬垂,身体甚为惬意。何况气候宜人,我的脚步放慢。
他说:“转过你的头,狗。你已起意。”
我说:“这不能怪我,它们是风在吹,我总不能控制。”
他说:“你本可以作印象画派,只是摄取一些格式。”
我说:“这不可能。它们与生俱来,况且这在法律上算不得犯罪。”
我以诗歌为借口,我为什么不能体验自我?关于这个话题,我再熟悉不过。
我说:“诗歌产生于情欲,宗教才讲究节制,你的要求近乎无礼。”
他说:“诗歌始于伤害,终止于明智。”
我用什么来反驳他?我用内心的纷纭和活力。我还说诗歌的底子是机智。
他说:“你是有很多鸡汁。但那不是智慧,远离了完美。”
到了三岔口,车来车往,瞻前顾后,多么象一个人生其半的但丁。
不过夹杂在一大片手提油菜和水鱼的下班族当中,岂不滑稽?
这样的生活曾为我所向往,所厌倦,象手套一样抛开。
就这样重上新华大街,笔挺的银杏一字排开,拉客的黑车也颇为壮观。
三二二车站人声鼎沸,郊区人民的脸孔呈现,我心中的蜂窝轰鸣。
“多么希望有一种生物芯片,能够和我此刻的脑电波相连,记录下
我此刻的语气和情感,它们方生方死,转瞬即逝,快过手敲键盘
脆弱的,微妙的,谁能捕捉住它们,显示、调动、内存?”
他安慰我,说这些可以在回忆中得到部分的重现。
但愿如此,就象此刻无声滑过天空的飞机,令我想起童年所见。
碎纸片轻扬,美女们摇摆,熊一样粗壮的护花使者搂抱。
我的眼睛把景色玩弄,充满了嘲讽。我乐此不疲,象一只堂吉诃德的黄蜂。
他对我说:“你如此地恶毒,令我奇怪。岂不知道针刺了别人,自己也要送命?”
我说:“别人身上的我和我身上的别人,我怎能分得清?
当我猛地下沉时,扎到的不过是互文文本。”
利圆明酒家,发廊橱窗低悬,看见新阶级和艳装女子共进晚餐。
我说:“凭什么有人过得沉着而欢乐,有人低着头,用砂轮打磨自己的良心?”
他说:“谁有良心?难道你不是外表圆融,内心尖锐?
好人出于谨慎,坏人由于天性,普天之下皆罪人。”
我说:“我情愿你沉睡,一个梦都不做,保持匀称的呼吸。”
我说:“别以为你给我带来了语调的欢乐,就可以将羞耻心强加于我。”
他说:“事实恰恰相反。每次你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都急忙外出度假,把我留下来承担后果,充当你的羊羔。
有时你还站在旁观的人群之中,眼神冷漠,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伤心。”
我面带嘲讽:“啊,这么说,是你在我里面背负十字架,使我不至于死?”
不过我承认他说的真。这需要缘份。我的哑伴侣,担当我的悲剧部分。
而一个斑驳的甲壳虫总要冒出头来,公然地租用我的面孔,说出我没有的意思。
他令我困惑,也令我欢乐。我问他,这个人是不是他的分身?
他说:“不,他叫无来由,是你在虚拟空间的变形。”
戴着小丑帽的他,朝我望了望,继续上台去表演。我也就没有去理他。
我们到了西门市场,一路上看见遛街的大人、小孩、哈巴狗、沙皮狗、北京狗。
过了十字路口,“物美”熙熙攘攘,“残的”摆出毛线虫的长阵。
有他作伴,今天就不必以购物杀掉时光。啊,我的冬天,我的春天
我常在这里招安了我的紧张。“文字在这里找到了大部分的替代品,
从薯片到张惠妹,从《北京晚报》到老干妈辣椒酱,平衡了我的蜗牛式生存。”
有他作伴,我脚步轻快,象棉花和弹簧,我决心一路向前。
暮色缓缓降落,可是如果你注意观察瞳孔,就可以看到它是一阵一阵急骤地降落:
时间的快门在按。银杏树叶下,马路对面
“风菊书店”的脸,象一本流行的暧昧小说,在教唆心理越线。
少年郎玄衣紧身,口含冰淇淋,美少女黄发垂髫,脚登松糕鞋,怡然自得。
远远看到“银地”大厦,周身通明,象乡村道场,冥屋里点着油灯。
接着向右拐,到了佟麟阁街,阳刚的银杏就变成了阴柔的洋槐
令我心更其愉快。“红旗”宾馆红旗招展,林肯密集,福特密集。
打手机的先生出入,拎小包的太太出入,扭细腰的蝴蝶出入。
街上弥漫着肉食的香味,无中生有地唤起身体里的饿。
“我热爱我的身体,它理应占据更高的地位,难道我和你
不都是为它在服役?我们碌碌终日,难道不是为了它的满足和享乐?
难道得到了声望的人,身体不是更加光亮?而权力的蛀虫
你看看他的皮肤吧,每一段都在伸缩着说:我感到很惬意。”
“身体平淡者有着淡淡的倦意,他忠于睡眠,他做梦没有羞愧。”
我以为触摸到了他的真实语气,但他侧过头,不以为意。
若我犹疑,叹息,就会显得局促,肺叶在空气中抽噎。
我就说了,“在我的漫漫一生,从未与你相遇
当我的盼望要落实,你却不认,未免不尽人情。”
是在龙爪槐下,我说出这番话,它消逝于薄薄的空气。
他说:“当你回归到我,你就没有话,就不再是你自己。
这说来容易,体会却殊为困难。如果强求,或可得一比:
当人鱼化作泡沫,当水仙花映照水面,她们就失去了自己。”
此时我们经过街道拐角,暮色愈浓,路灯排成飞碟悬空。
练燕子功的老太太们扑蝶,就在邓丽君搅起的薰风中。
我在其中看到了一个海伦的侧影,五十年后,她仍会存着往日风韵。
她的地中海面庞呈现,同时递上的还有芙蓉里酒红的心。
缠绵歌曲缠绕,我多么想,我多么要,而她刹那变飘渺
狂热夏天狂躁。他安慰我,给滚烫的额头加上凉冰——
他说:“忍耐生爱,当泡沫充盈胸中,你就高蹈。”
寒意渐渐侵入,洋槐叶青翠,半轮明月高照,妖娆。
擦身而过娱乐城,公车私车斜摆,象《时尚》里的皮鞋光可鉴人。
红旗袍裹着小姐微笑。“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
它带来KTV包厢的环绕声,使脚板酥软如女招待的腰。
恍惚红杯映现婀娜身姿,牧神不待午后便已因慵倦而迷醉。
我的轻浮自我,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象乒乓球被抛进水中。
而凝重随寒意加深,象一个亲爱的敌人,拌嘴接着亲吻。
“我因思念你而趋于严肃,我本来是一堆无用的热情,在虚空里伤恸。”
“你过虑了,路上的这些偶像,是你手所造。
现在你要一一推倒,虚无后的澄明,这就是了。”
就在三岔路口,再次环顾,镁光灯折迭着影子,深与浅,浓与淡,变幻。
此刻,他引我上一条稀疏的路,观看夜里的空与星。
此刻,草坡上第一次看见火车驶过,光线扭弯了声音。
此刻,风从南面吹来,飞机在飞,汽车在开。
此刻,他附着于我。陌上的一粒尘埃,正是我把他携带。
2000/4-6 通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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