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才,“谁让你是个诗人呢”

作者:树才、宫池   2016年11月03日 12:04  中国诗歌网    2387    收藏

凤凰·鼓浪屿国际诗歌节专访


2016凤凰·鼓浪屿国际诗歌节在美丽的鼓浪屿成功举办。特约出席诗歌节的诗人、翻译家树才先生同中国诗歌网,就“阿多尼斯其人其诗”做了如下访谈。


树才,诗人、翻译家。1965年生于浙江奉化。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著有诗集《单独者》《节奏练习》等。译作有《勒韦尔迪诗选》《夏尔诗选》《博纳富瓦诗选》等。2008年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教育骑士”勋章。

宫池,青年诗人,中国诗歌网编辑,主持“诗名家”等栏目。


图片11

(树才在鼓浪屿某书店)


一、缘   起


宫池:树才老师好,很高兴能做您的一期专访。我们今天谈谈阿多尼斯吧。您的微信头像很好看,很特别,似乎这和阿多尼斯有关。

树才:这是阿多尼斯送给我的一幅画。阿多尼斯到中国之后,学会了水墨,他一直都画画的。追溯起来的话,最早翻译阿多尼斯的,实际上是汪剑钊。94年的时候,他的老师飞白编过《世界诗库》,他翻译的几首诗就刊登在里面。汪剑钊当时用一个笔名“何足道”(谁都不知道“何足道”就是汪剑钊吧,笑)。我是2004年从法语转译了阿多尼斯的一首诗歌,叫《意义丛林中的向导》。


展示阿多尼斯的画

(树才展示阿多尼斯的画)


宫池:阿多尼斯是博纳富瓦给您推荐的?

树才:是的,是法国大诗人博纳富瓦。他今年7月1日去世了,这让我内心悲伤。我不是翻译法语诗歌么,所以关注法国诗歌,或者广义的法语诗歌。我同阿多尼斯的缘分,还得从博纳富瓦说起。

宫池:博纳富瓦认识阿多尼斯?

树才:肯定。他们都住在巴黎。2000年我得到一笔奖学金,在巴黎待了两个月。那时我正翻译博纳富瓦的长诗《杜弗的动与静》。有一次,在博纳富瓦的书房,我们聊着聊着,不知怎么我突然问了老人一个问题:“在法国你最欣赏哪一个诗人?”

宫池:博纳富瓦没有给您一堆名字?

树才:我不要他说一堆名字,我只要他给我一个。果真,博纳富瓦只说了一个名字:阿多尼斯。老人实际上没说任何一个法国诗人。我当时就怀疑这个“阿多尼斯”不是法国诗人。我还纳闷,“阿多尼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名字。我就问博纳富瓦,阿多尼斯是法国诗人么?博纳富瓦说,阿多尼斯的法语非常好,但他用阿拉伯语写作,是阿拉伯世界的诗人,是叙利亚人。阿多尼斯1930年出生,博纳富瓦比他大7岁。“阿多尼斯”这个名字,就这样被我的脑子记住了。

宫池:一种照耀会紧接着一种照耀。

树才:是啊,我对阿拉伯世界的当代诗歌,很少关注。也巧,我以前不是当过外交官么,后来尽管不做外交了,但还是同当年的一些外交官同事保持着联系。我在塞内加尔当外交官的时候,有一个同事叫黄长庆。黄长庆是我要好的朋友,后来当大使了。那一年黄长庆在黎巴嫩当政务参赞,他在遇到了一个黎巴嫩朋友,他是诗人,主编一本杂志叫《奥德赛》。他想介绍中国当代诗歌。黄长庆认识的中国诗人,差不多就是我了,于是他写信问我愿不愿意在那本杂志上刊登我的诗作。于是,我就约了好朋友莫非和车前子,把我们已经被翻译成法文的几首诗作发过去了。那本杂志是法文和阿拉伯语双语版本。我们的诗作,也被译成了阿拉伯语。在那一期《奥德赛》上,我就读到了阿多尼斯的这首诗《意义丛林中的向导》。我很喜欢,就通过法译本,把它转译成了中文。

宫池:那是文字上的相遇。那么,阿多尼斯来中国是哪一年?

树才:2009年吧,薛庆国教授邀请来的。那时薛庆国已经被我们找到了。当时,唐晓渡和西川主编《当代国际诗坛》,开编委会时,我们决定介绍新锐的外国大诗人,最好是没有翻译过的。我就提出介绍阿多尼斯的作品。汪剑钊(这次也来参加鼓浪屿国际诗歌节了)说,北外有阿拉伯语系的一个教授叫薛庆国,他对文学很喜爱,可以找他来译阿多尼斯。我们就委托汪剑钊去找薛庆国。薛庆国翻译了一大组诗歌。阿多尼斯头一次有规模的译介,应该是在《当代国际诗坛》第1期上。

宫池:那之前薛庆国翻译阿多尼斯的作品么?

树才:薛庆国教授在北外教阿拉伯语。语言就是跟文学在一起的啊。他的文学底子特别好,但他此前究竟有没有翻译过阿多尼斯,凭我对他的了解,应该有,但不会那么自觉地去翻译阿多尼斯的作品。从此,薛庆国就与阿多尼斯建立了关系。2009年春天吧,以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名义,阿多尼斯被请来了。具体哪一天我记不得了。肯定是3月份。

宫池:看来,那应该是您很痛苦的一段时期。


树才看书

(树才在查阅)


二、谁让你是个诗人呢


树才:那年我是初次见到阿多尼斯。确实,当时我生活中挺痛苦的。外界对我来说,那时是不存在的。我的意识刚刚恢复过来。阿多尼斯要来,我也已经忘了。我刚刚失去我的闺女,很多事情都堵在那里。阿多尼斯来了,当然是薛庆国告诉我的。我当时没有心思去参加北外的活动。那个时候,世界对我根本不存在。

宫池:痛苦有这个力量,把您全部包裹。

树才:这就像一个在海边玩耍的人,突然一个浪头,把人卷了进去,然后来不及挣脱出来,人就被从海底卷向更深的地方。有人从沙滩走进海水,没回过神来,就这样被浪的漩涡卷走了,没了命。生活中也有偶发的致命的那种浪头,把人卷走。

宫池:后来您去参加北外的那场活动了吗?

树才:去了。薛庆国看我犹豫,就对我说:“树才,我已经把你家里出的事情给阿多尼斯讲了。阿多尼斯特别希望你能来,他有话要对你讲。”又想到北外是我的母校,除了李笠、高兴,没出过几个诗人。当时薛庆国还邀请了他的学生何炅,很火的一个主持人。后来我去了,但我的精神其实很恍惚。阿多尼斯有一个开场朗诵。我感觉他就是飘忽在天地之间的一位被神灵附体的人。他朗诵了诗,不,不是朗诵,是背诵。非常神圣的音调,像沙漠里飘来的声音!

宫池:阿多尼斯就像一颗奇香,您被香味吸引了,又随着走向了哪里?

树才:阿多尼斯是带着肉体飞的。老人个子不高,他背诵的时候,眼睛半闭着,这就跟一个歌手闭着眼睛唱歌一样,闭着的眼睛里是没有听众的。我就说朗诵诗歌时,前面不要感觉有听众,也不要看听众。一旦意识到听众,声音和诗歌就会受限。没有听众,诗人们应该在沙滩上朗诵,在风中朗诵,沙粒就是最好的听众,这时候是最放松的。老人把手背在那里,有一种吟诵《古兰经》似的飘荡的声音。他念得很慢。那是一个特殊的声音空间。阿多尼斯当时的朗诵把我震住了,那种声音远高于摇滚的声音。摇滚是被身体圈住的声音,不会跑出身体五十米。但是那天,阿多尼斯的声音跑出了身体五万米。他吟诵的诗里有一种神圣的引领灵魂上升的声音。

宫池:灵魂上升的声音?

树才:那天,我在台上也读了阿多尼斯的一首诗。读到第三句的时候,我全身都在颤抖。当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痛苦,朋友们无法察觉这首诗与我的内在关联。那天我是颤抖着把那首诗读完的,给阿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也是我很特殊的一次朗诵经历。阿多尼斯的诗情是飘逸的,带着自由灵魂的声音。诗歌的声音就是这样,在无人的生活中飘荡,使人脱离世俗的成分。我觉得这种人简直不需要肉体,直接就投胎到了诗。后来我们相处,才发觉这个老人越来越可爱,他像个孩子,透明。

宫池:在飘忽的感觉中,还能记起什么?当时。

树才:大概也没说什么。阿多尼斯对我说:树才啊,你的遭遇我都知道了。你遭遇的是巨大的不幸。但他随即又说:“谁让你是个诗人呢”。我们都是诗人,你一定会有相应的力量去度过这个难关。他反复强调,——“谁让你是个诗人呢”。

宫池:“谁让你是个诗人呢。”

树才:是啊,“谁让你是个诗人呢”。谁让我是个诗人呢?!因为我是个诗人,所以很多东西就附着在我的命里。美的,好的,幸运的,痛苦的,甚至惨烈的,绝望的,都挤在一起。他告诉我,生活中有一些东西是超乎自己的想象的。他说他活到70多岁,在他的生活里面,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他每度过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觉得自己走向了一个更开阔的精神世界,对自身的命运也理解得更好了。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他跟我讲,小时候他一年前做了一个梦,后来一年后那个梦就在现实中实现了。

宫池:那是个什么梦。阿多尼斯的梦?

树才:那个梦就是后来他在书里写的。阿多尼斯小时候,村里和家里都很穷,都十几岁了,他还没有上学。在这种环境氛围中,他梦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梦中与现实如出一辙。他梦见当时叙利亚的总统到他家乡去参观,阿多尼斯跟着一帮孩子去欢迎,总统就问孩子们对家乡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阿多尼斯读了一首写给家乡的诗。总统当时就让阿多尼斯说一个愿望,并且说一定会满足他。他就说他要上学。总统亲自指定阿多尼斯到城里的法国学校去上学。现实的发生与这个梦是一样的。

宫池:梦想成真了!

树才:二十多岁,还有一件事情,也改变了他的命运。后来阿多尼斯服兵役,因为政治倾向被关了好几个月。复员以后,在社会上很难找工作啊,他就辗转去黎巴嫩。从叙利亚到黎巴嫩有边境,他跨过边境几分钟不到,叙利亚就爆发了战争。阿多尼斯回忆说,如果没有离开边境,作为刚刚服过兵役的人员,马上就要被征入部队,去打仗。但那天他选择了离开叙利亚到黎巴嫩去。

宫池:有些事情人是无法预料的,事情是无常的。

树才:他就是为了告诉我,冥冥之中,该有一条自己通往命运的道路。

宫池:阿多尼斯与苏菲可否谈谈。

树才:阿多尼斯对苏菲派是很仰慕的。他反对的是宗教与世俗政权结合,来欺瞒民众,压抑个体生命的想象力。阿多尼斯不否认,《古兰经》是一本圣书,但认为它应该敞开给每一个读它的人的理解力。阿多尼斯向往阿拉伯世界11世纪以前的那种社会景象。那时候的阿拉伯世界是世俗的、欢乐的、身体的、自由的。他向往那个世界。

宫池:心向往之,当有所为。

树才:阿多尼斯向往那个世界,所以编过一部阿拉伯古代诗选。他完全以个人的眼光来编。打个比方,就像我们现在的人按自己的眼光来编选一部中国古代诗选一样。他发掘出了阿拉伯世界的新的李白和杜甫。阿多尼斯对阿拉伯世界的诗歌历史,重新做了一番梳理。阿多尼斯也很优雅,他对女性充满了发现和爱。这对我是另一种教育。

宫池:对女性的爱?

树才:按阿多尼斯的说法,女性各有其美。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发现和赞美。他的诗中用了很多“庆典”的词,实际上就是一种赞美。阿多尼斯对世界有一种非常大的爱。当然他的生活也幸福。不像有的诗人,生活一片破碎。阿多尼斯的生活挺幸福的,他的妻子很美,他有两个女儿。

宫池:确实挺温暖的一家。(笑)

树才:连他女儿都说,他爸爸四十多岁的时候,如果女性不爱上她爸爸,她都很难理解。有一篇文章我翻译过,阿多尼斯和他大女儿的对话。他的女儿不写诗歌,搞点影视。阿多尼斯和女儿交流了很多。我只是把他谈诗歌的部分给翻译了过来。

宫池:他非常丰厚。

树才:我与阿多尼斯的那次见面,当时对我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作为父亲,他懂得“女儿”这个词的份量。当时我差点和社会结仇。女儿的死,是一件我至今无法理解的事情。我的女儿是怎么死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协和医院不说真话,我们永远也知道不了。生活就是不透明的,尤其在中国,比如医生和患者之间。阿多尼斯当时同我聊的话,确实在精神上慰藉了我。

宫池:现在看您的精神状态恢复得还不错,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

树才:毕竟已经过去7年了。阿多尼斯,我也是在逐年的交往中,对他加深了认识。他几乎每一次来中国,都是通过薛庆国邀请的。有时候,我也会出面组局,—边吃饭,—边聊谈。有一次,还是叙利亚爆发内战之前,我也在巴黎。我就住在卢孚宫旁边,下面有地铁。我们约好了在地铁口见面。老人当时上地铁台阶,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跳跃着往上走。他当时没看见我在上面等他。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生病。

宫池:阿多尼斯生的是什么病?

树才:我也没有细问。反正当时他告诉我,他需要做一个手术。现在都恢复了。在中国,他获得过中坤国际诗歌奖,后来又获得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金藏羚羊奖。第一个奖有奖金,第二个奖是没有奖金的,但给他出了一本书,还有一块昆仑玉。出的那本书就是《我们身上爱的森林》,我和薛庆国合译的。人与人之间有事情,关系就会挨近。去年,他在台北参加完诗歌节,还想到了到北京来同我见面。

宫池:当时您听到这个是什么心情呢?

树才:高兴啊!阿多尼斯在我心里是长辈,人与人隔着代,他就像一个长者一样。能从长者那里汲取力量,那是不得了的。那是一种光芒。我和庆国兄谈到阿多老斯时,我们都叫他“阿老”。人很难在同辈人之间汲取力量,都是从长者,或者从孩子身上汲取力量。这两头的力量特别大。阿多尼斯就说:“梦想也会长大,但是朝着童年的方向。”

宫池:“梦想也会长大,朝着童年的方向。”这就是诗啊。

树才:阿多尼斯就是一首大诗。他50多岁才读完博士。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在中国,普遍认为才华是最重要的。但在欧洲,普遍认为写诗的人各有各的才华。关键是,怎样让才华铸成智慧的光芒,把它引到富于创造力的探索中去。

宫池:您经常去法国,中西方的宗教会不会给您某种冲突感呢?

树才:我有宗教感情,但是没有信仰。我更多的兴趣是对禅宗。对宗教,我有敬畏心。宗教最后还是给人一种希望,而且这个希望它不会落空,因为它不是世俗的希望,它本身就是一种不可实现的精神。不可实现的希望,也就不会破灭。诗人很难成为宗教信徒,因为他的自我太强。宗教就是让你放弃自我,全心全意扑进去。宗教以消弭自我为代价。这也是必要的代价。


三、“诗歌之死”


宫池:《在天堂的意义写作》这本书,提到诗歌之死:“在当今,许多人都在谈论诗歌之死;然而,真正的死亡在于附和或相信类似言论。问题不是诗歌之死,而是在这个文化上只生产死亡的社会里,或是被死亡文化消费的社会里,我们如何写作?”我想问您怎么体悟当下环境的写作与读者之间的这种关系,如何评价这段话。

树才:阿多尼斯实际上是暗示我们,诗歌之死是一个伪问题。诗歌不存在死不死的问题。在阿多尼斯眼里,诗歌只有一个命运,那就是永恒。当然,每一首诗有它自身的形态,是由不同的语言符号这种材料做成的。如果你身上的诗歌是不死的,这样的言论对你说:没有影响;如果诗歌在你身上已经开始死亡了,那就印证了诗歌之死这样的命题。还有,他说诗歌之死怎样才是可能的呢?就是诗歌也是文化的产物,但当今的这种消费文化,只生产死亡。

宫池:比如您诠释的,“消费文化只产生死亡”。

树才:这是指消费文化对个体生命的压制,对自由表达的压制。阿多尼斯看得很清楚,当代社会是一种消费社会,这种消费是没有生产的。一个人把一棵树砍倒的时候,没有任何愿望和准备去恢复它的生态。社会变成了以消费为快乐源泉的样态。所以,我倾向于过有精神自信的生活,当然也不要太穷,要活得有尊严。诗歌之死,是一个伪问题。它取决于个体。个体信不信的问题。如果你能写出好诗来,你就证明了诗歌并没有死。



附:

阿多尼斯:“我只能在诗里获得解放”/树才译

意义丛林中的向导/树才译

阿多尼斯与女儿谈诗/树才译


阿多尼斯:“我只能在诗里获得解放”

树才译


阿多尼斯(Adonis),本名阿里·艾哈迈德·萨义德(Ali Ahmad said),1930年出生于叙利亚。阿多尼斯自幼喜爱文学。1954年服兵役,因参加左派政党而入狱一年。1956年阿多尼斯携妻子移居黎巴嫩,成了黎巴嫩公民。1986年阿多尼斯移居巴黎。阿多尼斯,在古希腊神话中是爱与美之女神阿芙罗狄蒂爱恋的那位美少年。已出版十几部诗集,并有文学论著多部。作为当代阿拉伯世界最负盛名的诗人,阿多尼斯堪称阿拉伯现代诗歌运动的旗手。他在西方文坛也享有盛名,多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阿多尼斯是一位拥有“多重身份”的诗人,“因为他只有一个国度:自由。”然而,在叙利亚或黎巴嫩,他都没能赢得“自由”。幸亏没人能剥夺他与生俱来的母语。他相信,“我真正的祖国,是阿拉伯语。”“流亡”,阿多尼斯对这个词可谓敏感!他自己就被称作“流亡诗人”。但阿多尼斯一眼就看穿了这个称谓背后的西方“意识形态”。刚从这边的意识形态和宗教势力铁钳下逃离,又被那边的意识形态揽入怀抱中,但诗人仍然没有得到应有的“诗的迎接”。怎么办?阿多尼斯远比那些甘心于落入圈套的“流亡诗人”们勇敢和智慧:“我不站在任何简单化的一边,我两边都反对。”1992年,阿多尼斯对“何为诗人”写下过一段精辟阐述:“做一个诗人,意味着我已经在写作,也意味着我什么都没写。诗歌是这样一种行动:开始或结束,它真的是对开始的承诺,对永恒的开始的承诺”。在西方影响和阿拉伯传统之间,阿多尼斯架起了一座桥梁。不过他宁愿无视东、西方之间的差异:“西方也就是东方的另一个名字。”确实,就诗而言,西方诗人和东方诗人面对的困难是一样的:语言的创造力!因为“除了语言本身,诗歌看不到别的东西”,因为诗人“只能在诗里获得解放”。


阿多尼斯与女儿谈诗

树才 译


尼娜:诗歌是怎样帮助你生存或继续生存的?除非它没能扮演如此重要的一个角色?

阿多尼斯:我觉得,诗歌和写作对我来说,是对有着“祖国”和土地特质的东西的一种补偿……比起我与人和地域的联系,我与语言世界的关系要更紧密。这也许是一种欠缺,或一个错误,但就是这样。地域不是凭借它本身,而是凭借它与我连在一起的线索,与我建立联系。这线索是那样一种联系:它让我在自身中发现自己,并与自己连结得更紧。而这些,我只有凭借语言的帮助,才能进入……


尼娜:这种语言,你正在创造它,而同时它也在创造你自身?

阿多尼斯:的确如此。


尼娜:对你来说,语言占据着一个怎样的位置?这个位置随时间而变化吗?你是否感到比以前更需要它?是你驾驭它,还是它逃离你?

阿多尼斯:这取决于人们与自身的那种关系。由于我的身份总是变动不居,我有一种双重的感觉。一方面,这种身份必须赢得它的空间,另一方面,为了赢得它的位置,它又需要时间。时间变得比地域更为重要。正是这个原因,我与时间有着一种悲剧的关系,因为我感到我非常需要时间,而我却所剩不多……为此,我无法工作的那些日子,我会感觉我遗失了许多自己……随着年龄,你会觉得你不再有时间去说你需要说出的东西。这种感觉是可怕的,尤其当你有许多东西要说,并且你对主旨极为了解。有时我感到,我越是往前,我做的就越少,我觉得我没有做所有我本该做的事情。所有这些,在我身上激起了一种悲剧的感觉。


尼娜:写诗这个事实,真正给你带来了什么?

阿多尼斯: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我说了诗歌让我认知自己,并且更好地认知我身边的世界,尤其是,诗歌让我更好地经历我的生命。


尼娜:诗歌是你选择的领域,还是因为受到了你父亲对阿拉伯古代诗歌的热爱的影响(开始时是承受,然后你也热爱了)?

阿多尼斯:我出生在一个有利于遇到诗歌的环境。我父亲本人也是诗人,是他教给我诗歌。我就出生在诗歌里,我是被诗歌捏造的。但我已经远离那种最初的(诗歌)形式。而这种形式也已经变化,演变成一种崭新的形式,完全不同了……


尼娜:就是说一开始它就是你自己的?

阿多尼斯:我与过去的我不再有任何关系。我的诗歌完全变了。


尼娜:所以说一开始它就是你自己的,这很明显。

阿多尼斯:是的,就像我的诞生……


尼娜:人们怎么知道写得好或坏?你怎么知道你写的是好的,奇特的或新颖的?这是人们从自身能感觉到的,还是别人让他们感觉到的?

阿多尼斯:首先,有外部因素。他者,通过他的反应,他的读诗方式,给予你你所写的东西的重要性和价值。这是说,我同样认为,诗人们和创造者才是自己的真正参照,是他们的最好的法官。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背景。当你写出一首诗,有意无意地,你会把它与用同一种语言写作的诗人作比较。幸亏这种比较,你能知道你写的是否与众不同,你是否写出了新东西……所以我想,惟一可能的法官是诗人自己。如果他真诚,他是他自己的第一个批评者。


尼娜:我相信对每一个创造者都是如此。

阿多尼斯:谁都没法比创造者对自己的作品理解得更好。


尼娜:你认为需要别人的鼓励吗?你同一些朋友讨论你的诗作和你的新想法吗?同谁?让自己的新想法与别人相碰撞,这重要吗?或者最好让新想法成熟并写到纸上?

阿多尼斯:以前,我有习惯,在发表之前把诗作念给一些朋友听。但现在不了。我说出我想说的,不再返回。


尼娜:那在什么情况下,艺术家们,不论倾向如何,需要公众或专家们的批评目光?

阿多尼斯:就我而言,公众没有意义。公众的概念是一个神话,如今,这个词有着某种本质上是商业化的回响。公众,是一大群人,彼此各不相同。因此,你取悦公众,也就是你把你作品的“公共的”特点置于“独有的”特点之上。而我关心的,是个体,个人,读者。从另一种角度讲,人们并非为了被阅读而写作,人们甚至不是为了自我表达而写作,我反对这一观点。因为你无法表达你之所是,但你写作,你创造,是为了更好地认知自己,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也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


尼娜:为了在世界上有所行动,为了在社会中有所行动?

阿多尼斯:现在,如果人们在作品中有所行动,并且欣赏作品,这挺好。如果人们不欣赏作品,我也没有任何问题。很多艺术家、作家,他们为公众写作,但我不。


尼娜:你归属于怎样的本质?

阿多尼斯:写作。我重申:假如我不写作,我感觉我并不存在。因为写作,我发现我是谁,我学会发现自己,并且揭示自己……然后它让我认知他者,当然还有世界。我感到我的整个生命是一场持久的发现的运动。这种运动让人感觉到他存在,他参与世界的创造及其变化……人们用诗歌说出的东西,也能用其它的创造形式说出,艺术,哲学等等。


注:题目系译者另加。这些谈话片断译自《与我父亲阿多尼斯对谈》一书(尼娜,法国瑟伊出版社,2006年)。



意义丛林中的向导


 阿多尼斯 [叙利亚]

 树才 译


什么是一条路?

启程宣言书

写在一页叫大地的纸上


什么是一棵树?

绿色的湖,波涛是一些风


什么是一面镜子?

第二张面孔

第三只眼


什么是岸?

让波涛歇一歇的靠垫


什么是一张床?

夜内部的夜


什么是一朵玫瑰?

将被斩首的头颅


什么是一只枕头?

黑夜梯子的

第一步


什么是大地?

身体的未来


什么是黄昏?

诀别词


什么是眼泪?

身体输掉的战争


什么是绝望?

用死亡的语言

描述生命


什么是灰尘?

风的死对头

最顽强的竞争者


什么是偶然?

风这棵树上的果子

掉到你手里

出乎你意料


什么是诗?

不驶向任何码头的船


什么是想象?

现实的香气


什么是脸?

迁移眼泪的港口


什么是白昼?

关太阳光的笼子


什么是贫穷?

大地上移动的坟墓


什么是怀疑?

手触诊不透明的身体


什么是黑夜?

出售星星之书的文具商


什么是祈祷?

天上的云

蒸发成话语的水洼


什么是一滴眼泪?

一面透亮的镜子


什么是月亮?

太阳的忠诚侍者


什么是绝对?

大脑的月经失调


什么是赤裸?

身体的开端


什么是记忆?

隐藏虚有事物的屋子


什么是真实?

画水的皱纹

光的脸


什么是黑夜?

太阳蒙的布


什么是漆黑?

太阳的孕妇肚子


什么是流星?

箭只有一个心愿:

撕碎自己并死去


什么是黄昏?

太阳皮肤渗出的汗


什么是诗篇?

婴儿没完没了地吮吸


什么是梦?

真实升起来

为了配得上想象力


什么是幸福?

墓园里的墓碑

在言语旁边


什么是希望?

用生命的语言

描述死亡


什么是死亡?

在女性乳房和大地乳房

之间开来开去的那辆班车


什么是历史?

瞎眼鼓手


什么是雨?

从云火车上下来的

最后那位旅客


什么是沙漠?

一位女巫

不停地阅读沙


什么是沙?

惟一之书的永恒读者:


什么是秘密?

关闭的门

你一打开它就碎了


什么是喊叫?

声音的铁锈


什么是灰尘?

大地的肺吐出的

喘气


什么是手指?

身体海洋那些最初的岸


什么是翅膀?

对天空耳朵说悄悄话


什么是笼子?

满满的空


什么是忧伤?

身体天空里的云


什么是机会?

时间手中的骰子


什么是梦?

一个饥饿的人

不停地拍真实的门


什么是惊讶?

一只鸟从天笼里跑了


什么是祖国?

躺在语言靠垫上的身体


什么是语言?

这辆火车同时是

道路,旅行和抵达


什么是一条河?

大地躺着的床

在乳房之间或肚脐之下


什么是一个公园?

诗人写着诗睡着了

然后默读


什么是确信?

决定超越知识


什么是时间?

我们穿着的衣裳

但从不脱下


什么是一条直线?

弯曲的和无形的

线的总和


什么是海市蜃楼?

太阳穿着沙衣裳,模仿水


什么是水?

火的地狱


什么是肚脐?

两座天堂的中途


什么是吻?

对不可见物的可见收获


什么是焦虑?

神经丝绸里的皱痕


什么是一个隐喻?

翅膀

在词语的胸膛拍打


什么是创造?

偶然手指上的戒指


什么是束缚?

二的三


什么是意义?

无意义的开端

和结束



(独家访谈,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责任编辑: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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