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1992年12月生人，现居北京，现为《人民文学》杂志社实习编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师从张柠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平时进行小说、诗歌等文体创作。小说曾获第二届四川大学“马识途文学奖”一等奖，第十三届台湾东华大学“东华文学奖”小说组佳作奖等；诗歌曾发表于《参花》杂志。

三生万物

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几个人的

话匣

三分钟的热度

三公分的距离

城市里禁放烟花

我们究竟是几个人

拿影子在凑数

三分熟的悲伤

还都是血

野生的嘴巴

从前有一个人

他长着一张野生的嘴巴

过着无比自在的生活

生的熟的飞的跑的通通都吃

好的坏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说

后来来了一群穿制服的人

他们想要驯化这张嘴巴

他们先让它跟大伙一起吃住

教它说话的技巧和闭嘴的要领

可是野生的嘴巴从不听指挥

它反唇相讥，破口大骂

仍然无组织无纪律地

说话

一天趁着那人睡去

人们偷偷给这张彪悍的嘴巴

上了一把重重的锁

那一夜人们不再听到嘴巴聒噪的梦话

人们睡得无比安详

开始说起自己的梦话

等到第二天醒来

野生的嘴巴发现自己鲜血淋漓

它先是大惊失色，然后怒不可遏

硬生生地把锁头撑破

放进嘴里咀嚼，吞咽，最后咆哮

人们纷纷捂住耳朵，落荒而逃

从此，野生的嘴巴更加肆无忌惮地

说话

几年之后，又来了一群戴眼镜的人

他们也想驯化这张嘴巴

穿制服的人远远地站在一边

嘴里说着嘲讽的话

戴眼镜的人很儒雅

他们恭敬地来到嘴巴旁边

如同使节殷勤的进贡

将一颗精致的糖递给嘴巴

此时的嘴巴已是威风八面

它不断说着庄严的话

只见它慢悠悠地把糖放进舌尖

样子有点像文明的嘴巴

嘴巴从未吃过如此甜美的食物

它根本来不及说话

一颗接一颗地享受糖果的美味

从那以后

人们很难听到野生的嘴巴

说话

再后来

年轻的后生再也没有见到过

长着野生的嘴巴的家伙

他们从老一辈人的嘴里听说

那个长着野生的嘴巴的家伙早早地死了

他死于糖尿病

后生们听后，不说一句话

夜色如水

今天梦中的急诊人满为患

病患大吵大闹着

医生大吵大闹着

我站在旁边抽着一根不存在的雪茄

感到自己正身处古罗马斗兽场

我至少应该是个庶出贵族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发出知了般的讪笑

但是这时已是深冬

南方没有暖气

我赶紧躲进背包客的背包里

感受襁褓一样的温暖

亲爱的穷光蛋，带我走吧

就去你们最喜爱的丽江

寻找你们觊觎已久的女郎

我就喝杯普洱，跟马说说话

然后转车去泸沽湖

反正我的父母不要我了

十八岁应该出门远行

不然他们就会将我抱起

送到充满更年期妇女的孤儿院

我只能把自己过得很苦

像位烈士的遗孀

问题是我是个男的

而且尚未婚配

这是痛苦的根源

就像一条从下游流向上游的河流

这是河流痛苦的根源

今夜，这个叫这里的地方夜色如水

我的身体将以搁浅的方式登陆

然后静静地等待脱水

等待干枯的醒来

数字人生

体温37.8摄氏度，低烧

身高白天1.76米，夜间1.74米，轻微脱水

虎牙不断退化，呈蓝色透明状

下巴黑痣增大，圆周率不变

左眼视力4.5，近视；右眼5.2，远视

大小眼，不参军，放弃矫正

收缩血压139毫米汞柱，少吃内脏

多喝红豆薏米粥，红豆55克，薏米100克

不加糖（奶茶除外，半糖去冰）

心率每分钟70次，没有手感

一天20个俯卧撑，4000－6000步数

深度睡眠3个半小时

一场噩梦一场春梦，中间加塞一次小便

时长约等于一首《难忘今宵》

5毫米板寸头，小学文凭

刘海3厘米，中学文凭

长发及腰，大学文凭

秃顶，硕博连读，肄业

体重225斤，镜前显瘦，称重无误

大惊，汗流浃背，消耗101卡路里

托关系就诊，CT扫描

成像显示心里多了一个人

病发时间不详

持续时间不详

能否以空间换取时间不详

乱码，无从破译

台风过境

台风总有个美丽的名字

把我心爱的影子骗走

这是她第几次离家

我不想再看到她

脏兮兮的身体

有我的轮廓

我的轻浮

我是谁

借我

伞

浅睡眠

你在梦里向我游来，突破传统的泳姿，

像一封来自十五世纪的长信，

有我不熟悉的句式、书虱和味道。

电缆遭到破坏，城市停电，断网，

在你驶抵之前，面对面是一种古老的习俗。

对于陌生的依恋和温暖的间距，

幸福弯曲成一个钝角，水波里折射出玫瑰的刺。

海滩上有人讨论血和尸体。

黑白色的窒息。

一节一节的车轨铺向海岸，

回忆的铁锈伴着梦呓——从遥远到更远。

出海的孩子说，人鱼已经瘦骨嶙峋。

我开着列车驶向海的深渊，

妈妈我告别了单身，

海水的咸味把我灌醉。

在翻身之前，我意识到语言已是累赘，

冥想的写真不需要阐释和序，

梦醒作为一切的终结，

颠簸着，预言开始了。

脏话从风里钻进我的嘴巴

烟囱里的烟

很波西米亚

闯红灯的人

很布尔乔亚

为了押韵

我要带上你

和一把玩具枪

去埃塞俄比亚

向索马里的海盗

送去一个吻

交换一名人质

当我掌握三门外语的时候

我就哪也不去

酗酒、裸睡、看片

大门紧锁

整栋楼变得自闭

当我晨起开窗

人们跑得很快

又远，因为

脏话从风里

钻进了我的嘴巴

我沉痛地宣布

读心术跟良心一起

从地球上灭绝了

太极

酒窝太多

微笑就变得坎坷

眼眶太深

眼泪就倒流进来

待人太真

世界就无比虚伪

帽沿太宽

人就异常孤独

你太可怜

上帝就指派了我

奉主的旨意

给你爱和伤害

地下印刷室

在地下室里长出的婴儿

出落成一位高挑的少女

她的身上有铅的体香

地沟油在脚趾的缝隙中

营养着骨骼和那双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眼睛

适应了电脑辐射

和印刷机的惊乍

夜晚就告别了噩梦

噩梦是故乡的谣谚

或许只有那点眼屎

还残留着土壤的形状

地上的低头者

不修边幅地走

少女是地下的精灵

立在地下室入口处

她用崭新的A4纸

扼住都市腐朽得可怜的

喉管

夏日组诗三首

夏至日

空调机里住着一个少女

她的身体像海马

海水是甜的

少女的乳汁也是甜的

如果她现在醒来

或者永久沉睡

她会看见

天空

有九个太阳和一个

野男人

可事实上

天空既没有太阳

也没有男人

空调机里也并不住着少女

这儿只剩些冷和寒

分针和秒针

牵手的爱和性爱

睡去或睡死

双人床

我把向日葵放在

你习惯侧向的那面枕边  

这样你一睁开眼

就能看见太阳

和一条小溪

流经我迷人的泪腺

流经

没有星迹的夜晚

我翻了个身

那只握过花茎的手

掌心断了线

七月流火

夏天的早晨我游走在

摇摇晃晃的街道上

热气把我吹得很胀

我想买一杯冰镇的啤酒

让自己的肚子变成啤酒肚

然后可以入睡

在摇摇晃晃的空调里

怀十个月的鬼胎

没有人联系我

因为手机很烫

手的山芋

夏天的荷尔蒙分泌旺盛

人们晚上出没，寻找

快乐的标准答案

而我在酝酿着又一个

错误

并且死不悔改

我的背部长出一个

冒着汗的问号

这是太阳给我的纹身

我曾在一个桥洞里看过这样的涂鸦

风干以后就有了

流浪汉的尿骚味

和激吻的遗骸

今天夜晚恍如白昼

我的身体很闭塞

像一盒火柴盒

摇摇晃晃在不写字的写字楼

那么多冷的热的胖的瘦的白的更白的梦

像被安乐死的香水

香死了

旅行

列车像一枚子弹

射进站台

带来又一波

翻新的主语和谓语

铁轨缺铁

在去看海的路上

人们陷进沙漠一样的沙滩

于是生出坚硬的壳

横行的足

没有肉的钳

心跳得很散漫

电灯泡爆炸

一场光为自由的暴动

门楣上不安的风铃

趁机偷尝一口

催熟的禁果

叮叮当当

京妞儿

化浓妆掩盖妆的虚伪

踩高跟鞋掩盖跟的慌乱

声线里长着一颗葡萄

甜腻，作为山顶洞的特产

把它吐出，做一枚琥珀

给未来某位新北京人

雨夜不喝奶茶

发呆，发微博，发忧郁的话

从不站在井盖酝酿情绪，

因为智慧的迷信。

买几盆小盆栽

在泥里偷偷浇灌泪水

送给交心、伤心、痴心的同类

眼睛因此透明得失真

失眠，把天看透

其实吧，不戴墨镜

也能发现世界的暗

不会乐器

也能流浪到云贵川

不信上帝

也会被众神眷顾

她知道也不知道

她知道也不知道

她的身体是一只

坚硬的空瓶

等待被一句晚安灌满

再被一句早安柔软

夏日玄想

空调开到十六摄氏度

裹紧最柔和的蚕丝被

用冷得发白的牙口，颤抖

对抗酷日，施以戏弄、蔑视和诅咒

我是冰窟里的爱斯基摩人

野性的黄皮肤和目空一切的

黑眼珠

黑色的冰面上没有家谱

我身边的男男女女

尽是笨头呆脑的北极熊，可爱、莽撞

有着荤食主义者的粗糙和盲从

我对他们的爱

如极夜一言难尽

那天早上醒来

我的懒腰有旷古的笨重

当我挪到厕所刷牙

看见镜子里的家伙块头十足

白中带黄的毛发

不符合工业文明的獠牙

不禁哑然失笑，大汗淋漓

今晚我想吃海豹

病态启示录

给心脏打一针封闭

胸中的蝙蝠

以倒挂的姿势坠落

无心赏月

没有昙花也没有梦游

今夜有人非法持枪

击穿星云

也就击落漫天的谎言

星的残骸被封锁

没有人质也没有对话

身体的站台无人把守

等待一场意外的暴雨

冲垮瘢痕体质的墙与锈

轰轰烈烈

眩晕

在后裤袋插一朵玫瑰

寻找一位从背后表白的女子

到冲洗得一干二净的广场

跳年老的舞步

做年轻的梦

回到只看脸的年纪

没有审美疲劳

就是作业多了点

现在什么都迷糊

晕船、晕车、晕床

晕心、晕眼、晕爱

月亮的讣告

在河流交汇的地方

我看见被溺死的月牙

无人去打捞

因为没人会认领、犒赏

无人去悲伤

因为没人会在意

夜晚还有没有月亮

分离不需要月圆

就像谎言不需要流星

到过北京

我是到过北京的

不然我怎么知道

那里有座四合院

我没到过北京

因为我不知道

那座四合院在哪条胡同

我满大街兜啊跑

又或者是梦

但就是找不着

我在立交桥和玻璃幕墙间

迷了路

在北京还叫北平那会儿

故宫还是故宫

全聚德还叫全聚德

而我叫什么

我叫什么无所谓

因为我不存在

北京的天空有燕子

燕子穿花衣连着线

拽在手上成了风筝

风筝飘啊飘

忽地断了线

于是天空缀满了飞机

旅行箱里塞满许愿瓶

乘着列车划着浆

赶去北京看海

我听很多人说过

那浩大蔚蓝的海水

你不信吗

假若没有蜿蜒的海岸

哪来的弄潮跟北漂

哪来的扬帆

我想我是到过北京的

否则人民大会堂

怎么呆在我的钱包里

“诗脸谱”栏目主持：宫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