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闵畈

闵畈，就是黄泥山上的一个畈
就是一个山中村
高约800米，人口约800人
用加法，我家房子高约805米
高过了牛逼的上海中心
高过了所有的鞋子，远方

条条小路通闵畈
四面八方，十二条羊肠
被一座山扶起
每一条小路都是一条河流
向下是流水，向上是流云
再向下是大海，再向上是浮云


2：我一直这样介绍自己

在上海，我是湖北的
在湖北，我是黄冈的
在黄冈，我是英山的
在英山，我是陶河的
在陶河，我是闵畈的
在闵畈，我是大山的

我一直这样介绍自己
虽然身份证上的地址
搬到城关十余年了
虽然暂住证上的身份
写上海二十年了
那都只不过是江湖上的传说


3:闵畈地名

闵畈的一草一木一土丘
和人一样，都有名
和我的乳名一样，都是父辈
父辈的父辈取的
很多人过了，名还在
很多雁过了，声还在

例如黄泥山，大炼钢铁的年代叫光尖
例如老屋塆，老一辈没了，老屋也没了
例如枫树坳，那棵四人合抱的枫树没了
例如新屋塆，新屋都是老屋了
例如桑叶地，桑叶没了，退耕还林了
例如蒋家塆，人都没了，风声还在


4:上坟

春节了，再远再大
也会回到闵畈。一年三百六十四天
最终为的就是这一天

很多亲人不能回了
我和父亲，兄弟便去看他们
带上三碗好菜，三双筷子，三瓶好酒
还有香纸，还有鞭炮

先去后哒学祭了祖
再去老屋塆后的坟山，看了爷爷奶奶
再去黄泥冲给太爷太奶磕了头
再去桦树沟给大爹的坟加了土
再去大堰沟给高太上了香

走到一个山岗上，父亲说
就在这儿给你们当兵去了的三爹烧香
磕头吧！父亲边烧纸边念念有词
三父哈，过年了，回来看看吧
你看侄儿，侄孙都来接你了哈
给你烧点盘缠，快收下吧！路上小鬼多
得多小心呀！过路神仙高抬贵手哈
这钱都是写有名号的哈

看完这些散居在闵畈以及周边的亲人
已经傍晚了
才想起团圆饭还没吃
可能大家都不饿，上了一天的三碗菜
谁也没动筷子
可能大家都喝醉了，酒都弄洒在了地上

酒力在九泉之下浩荡
生起的春风，吹拂在闵畈的田野上


5:好像在这里

从我家上行不到二百米
一片茂密的竹林像个老人，头发稀疏
小时候我经常荡秋千的弯着腰的那棵
好像在这里
小时候我爬得最高的高出林子一个头的那棵
好像在这里

大奶的屋只剩下一面山头墙
箭头一样，正插在地上
从瓦砾里长出的紫苏，肥头大耳
那是多好的一味药啊
大奶曾经拿它给人治病，拿镇上
换回另一种闻起来就苦的药，天天熬着
给她自己的二个孩子喝

一家三口围着一张小木桌
其乐融融吃青菜，咸菜的样子
好像在这里
这里好像是灶台，草也最丰盛
食了几十年人间烟火的土地，异常肥沃

我好像在这里坐过断了一只腿的小凳子
吃过大奶从热窝里拿的红署
大奶睡觉的床好像在这里，阴阴暗暗的
今天这儿阳光充足
我很好奇几棵长势良好的大白菜
是不是大奶生前藏下的种子

一根梁子，埋伏在草丛中间
像岁月垂下的一根钓杆
上面用葛藤捆绑起来的几个木钩子
一碰就断
曾经偶尔挂过腊肉，后来挂过大奶的寿纸
好像在这里，最后挂过
大奶的一个疯儿子


6:妹妹

路过（胡）海英的老屋的时候
空旷的风跟着我，从东头窜到西头
再也不担心踩一脚鸡屎，也不用担心
不找事的黑子（狗）急匆匆从哪跑出来
吓我一跳

妹妹，青梅竹马的妹妹
妹妹，两小无猜的妹妹
妹妹，今天请允许你珊子哥
在心中这样悄悄地称呼你
妹妹，请允许你喜欢写诗的珊子哥
在一张薄情的纸上写你

妹妹，我在你屋头间踩倒一棵泡桐禾
一人多高，挡路
曾经我们在这儿搭灶过家家
如今满地的苞茅，老了可以入药的刺枯球
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芳草

沿渠道，穿过国亲的山大奶的山
穿过葵儿哥的山来到宝儿爷的山
就到了大尖水库
一口气到了吧！哦，不是，妹妹呀
世间的山路越发难走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无助委屈的样子
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受伤孤独的样子

妹妹，水库大坝再也不能你追我赶
再也不能奔跑看谁跳的远了
如今长成了一座夹在山中的山
如今你又长成了哪一株草哪一棵木
哎哟！我的脚崴了一下
三十年前我们挖的害人坑
被岁月保存的如此完好，掩藏的如此之深

泊在水面的阳光静谧，不知想渡谁
一只蜻蜓立在枯枝上头，不急着赶路

转身我绕到石头嘴
只有这些镇山之宝物，和童年一模一样
石头缝中的兰草，绿得像片海
妹妹，你曾经想掐她的浪花
我宁愿用这一片山的兰花去换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找
当我把一大篮兰花给你的时候，你说花都焉了
为此我俩还吵过一架，你几天不理我
一个人坐在这兰花边上，孤芳自赏
（谁知道妹妹也在怀春呢）

山上的兰花开始少见了
人们无法下锄的兰草呀，你幸运地
孤独地守护着我和妹妹的童年
你的血液里流淌着我们的欢歌笑语
收藏着我们曾对远方呐喊的回声
每一片叶子都写有一句关于妹妹的誓言
每一朵花都开放了一个关于春天的秘密

哦！这儿一大块石头残缺了
是让胡石匠取去，给妹妹刻了碑石
这一道道新的伤口
草木还没来得及覆盖，秋风还没来得及掩埋
哦！妹妹，你才三十多岁
你离开闵畈后肯定吃了太多不合胃口的饭菜
给你开肠破肚的医生说
杀人犯就躲在你寒气森森的胃里

妹妹，我在上海呀。你在英山做的手术
你的痛，我都感觉到了
你没有喊出来，你吞咽下了
人间的最后一粒胃疼药
你跟医生说，剩下的苦日子
会带坏以前的好日子！都一刀切了吧
你说无所“胃”，便也无所谓了

妹妹呀


——2016.10.2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