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薇星:散步诗学:读诗人雅各岱

作者:苏薇星   2016年10月20日 19:58  中国诗歌网    284    收藏

在二战刚结束后的巴黎,新近从洛桑迁居此地的青年诗人菲力浦·雅各岱穿梭于博物馆和图书馆,在古代西亚的神像、遗物前流连,在苏美尔史诗的断句残篇中探寻。诗人感到时事之悲凉荒诞已不能引发他的文思,盼着通过溯源以找回诗歌本初的灵感。感动之余,期待的黎明并没有从远古文明的遗迹中幽显,可是,偶尔信步乡间,诗人却惊诧于平凡的周边世界:

 

  我又一次, 比以往更强烈、更持久地醉心于外在世界。这个流动变幻之乡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对它沉思默想令我欢欣无比。简直可以说这是个灿烂的图景,尽管我的所见仅限于贫寒之地、寻常风物,远非景色如画。在我眼里,这个灿烂的图景变得日益證明、飘逸,同时也愈加难以理解。这种滋润心怀、令人欣悦的神秘像一只有力的手,将我再次推向诗的境界。越是扑朔迷离,我越是热望着将它付诸语言,仿佛我在文字上的劳作会帮助我接近这一神秘,同时也使我自身的存在更为真切……

 

  写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这段文字回顾、总结并且预示了诗人雅各岱作品的特质:高蹈而又谦卑,它寄托于一个执着的悖论。一方面,其眼中自然现象的本质清纯明澈,其诗的使命是追随这一本质,呈现超越瞬间现象的透明、永恒之境。另一方面,诗人深感自然现象的本质又是难以捕捉、难以理解的,追寻之途必然迂回:“一切最本质之物只能从侧面接近,仿佛蹑手蹑脚地,绕道而行。”清纯明澈之质,归于直觉的感受和超验的启示;难以捕捉之感,则基于诗人对自身、即对受时间和语言约束的人生体验与所见现象之间关系的深思。1961至1964年间写成的《短歌集》(Airs)可以说显现了一个个透明的瞬间,然而雅各岱感到这些纯净、唯美的唱咏仅是其使命的一部分。作为凡人而吟诗,意味着须将凝聚着永恒的明亮瞬间不时回归于晦暗绵长、消蚀生命的时间之流,须以散文来反思诗人邂逅、体验、追寻现象的过程。在一篇评述创作过程的文章中,紧接着刚成就的一首短诗,作者质疑道:“可是,是否该让这些晶莹的珠子悬浮着,彼此相距遥遥,一无关联?有时不免觉得应将它们归置于某种连续的状态,也就是说散文,这就可能毁了它们。”迄今,栖居法国南部乡村的半个世纪以来,雅各岱一直持续着诗文相伴的创作,时而诗歌、随笔间隔问世,时而文中间诗,以诗续文,或以诗断文,转而以文论诗。的确,这一交织着执着与舍弃的过程不停地“毁了”晶莹剔透的完美瞬间。可也正是这样,对只能瞬息窥见的完美境界的信仰,因为疑惑,并通过疑惑和探问,才得到了滋养和更新。本文将以解读《短歌集》后十年中撰写《看不见的鸟儿》(Oiseaux invisibles)和《穿过果园》(A travers un verger)这两篇散文为主,来思考诗人如何体现和探问现象难以捕捉的本质。贯穿于雅各岱散文作品的,是他渐渐丰富和深化的散步诗学。

  文学史上不乏散步遐思之客,萨缪尔,约翰逊编撰了名曰《漫步者》的期刊,卢梭著有《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20世纪50年代中期,雅各岱就曾以《树下漫步》(La PromenadeSous les arbres)命名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数十年后,在《神消形隐的风景》(Paysages avecfigures absentes)中,诗人表达了、或更多地是暗示了他的散步诗学。一方面,诗人在循环、更新的外部世界中仅把自己当作过客,他所能和所愿做的只是散步,体验自我与自然现象间朦胧而无所不在的交叉,而非细察和洞悉外在风物。作为凡人、过客、诗人,他与所见现象有限地交流着,正如此书开篇所言:“我力所能及的,只是接着散步,继续回忆、忘却、隐约瞥见什么、重新发现、固执已见、失去自己……我见到了这些事物,它们比人生更缓慢或更迅疾地在消逝。”另一方面,正是在这些周而复始、相互映照、相互矛盾的动态过程中,诗人才有可能邂逅可遇而不可求的现象本质:“有时,仿佛在各种运动的交汇之处,我似乎瞥见了什么,可否称之为一切运动的宁静的本源?”‘组成这部集子的多幅“神消形隐的风景”常以显现一个和谐的秩序或者可以说是神形的某种再现而结束,却都始于普通的乡间信步:

 

  我走在模糊不清、歪歪斜斜的沙路上,颜色像行将冷却的炉灰,又如正在降临的暮色。(《树林与麦田》)

  每每漫步于这气流涌动、灌木丛生的旷野……(《看不见的鸟儿》)

  今天,沿着草地闲步让我心情舒畅。繁茂的草丛中开满了罂栗。(《五月的草地》)

 

  以诗意的结尾,《五月的草地》一文再度强调散步的寻常,同时也暗示所见的并不寻常:

 

  这零星的一切,过路时偶尔所见,这花草,这缤纷与繁盛,置身于一个广大而隐约的整体,

  野草与罂粟相遇我的脚步、我的生命,

  我眼中的五月草原,视线里的花儿,同一缕思绪邂逅,

  红、黄、蓝的光泽,与遐想交织,

  野草,罂栗,大地,矢车菊,还有千

  万步中的这些脚步,万千日子中的这一日。

 

  或明显或微妙,这些文字,这些篇章屡屡示意着作者的散步不仅平常,且是经常、付诸习惯,不仅随意,同时坚定执着,若有期待。雅各岱笔下的散步实质上构成了仪式或典礼,更确切地说,是对仪式和典礼的重新发现和实现过程。信徒的脚步散而不乱,礼拜的即是让“零星的一切”重归和谐的“一个广大而隐约的整体”。作为诺瓦里斯与荷尔德林的精神继承人,雅各岱深感身处诸神隐遁后的现代世界的寂寞,偶尔瞥见的这一“广大而隐约的整体”,恐怕就是神迹消匿后唯一可感的和谐,或者可以说是诸神重现的唯一方式。诗人越是强调每次经历的偶然性,“广大而隐约”的秩序就越显得神秘和无所不在,漫步者的被动和无知也渗透出精神内涵,化为信仰者的耐心、依托、谦卑的内心姿态。

  最单一、最纯粹的现象,最难以付诸言语,表述的路途只能迂回曲折。“每每漫步于这气流涌动、灌木丛生的旷野”,作者在《看不见的鸟儿》篇首写道。在一定的时节,他总是被另一种灌木丛吸引,那是看不见的“悬浮空中、由鸟鸣编织成的灌木丛,一群遥远的生机勃勃的音源”。鸟儿无处可见,鸟鸣成了纯粹的声音。自然景象中的“悬浮”(suspendu)之态屡见于雅各岱诗文之始:对他来说,这一状态无所不在,却稍纵即逝,仿佛预示着,也实现着物质向精神的升华。由此,作者对之迷恋和渴求。可以说,其所有作品中,札记《播种》(La Semaison)里的一段话最明确地表达了诗人久已依恋、但也不时质疑的神秘主义信念:应感受到这气息,感受到世界不过是它暂时的形式……一切事物都是这气息的临时停顿,永久呼吸着的神明的瞬间休憩。宇宙如悬浮的气息……无形的力,世界之心转瞬间重又呼吸:树木、山脉相继呈现;但是一留神观察,就会发现它们的脆弱和变幻,它们悬浮的、转瞬即逝的特质。

  随笔中途,作者对自己这一经历的陈述同样暗示着其升华的实质:“身处一片布满树木、岩石、空气的土地上,我听到了看不见的鸟儿的声音,散布、悬浮在明亮的空中。”光与音的召唤,仿佛行将净化纷繁的物质世界,将它升华为纯粹永恒的精神,这正反映了雅各岱对诗的一贯信念。可是,与此同时,升华并未发生——作者并未能够使之发生,确切地说,并不允许它轻易成就。如诗人在《“假如花儿仅仅是美丽……”》一文里总结道,“这些地方,这些瞬间,有时我试着让它们即刻生辉,更常见的是,我确信必须钻入现象深处,才得以理解。与此同时,我也深入了自己。”现象深处,自我深处,是什么使之交汇,或使之间隔?雅各岱多年诗文相伴的创作中,散文抑制了诗的“即刻生辉”,将闪光的片刻收回时间之流;散文记录着诗的冲动,追忆着诗的源流,反思着诗的语言。

  诗人不止一次提到,他梦想书写一种“没有意象的诗”,仅将事物朴实无华地呈现在它们彼此的关联和所处的秩序中。《看不见的鸟儿》一文里,为了捕捉这散布空中、不约而同的纯音,作者还是很快采纳或者说尝试了一连串的比喻意象:渔网、帐幔、喷泉、迎着清晨开启的扇扇窗户。紧接着,他质疑道,“可事情远非如此。意象掩盖了真实、误导了视线……这一日,我听到了我无从言说的,这一日里一无帐幔、喷泉、渔网、家宅。有一点我早已明白(显然对我并未起作用):应将事物道出,仅此而已,各付其位,使之显现。”雅各岱忌讳的、刻意回避的意象,显然是指比喻意象,对其拒绝,意味着朴素地直呼其名,这并非易事:

  可是,哪个字能道出我正在聆听的声响呢?……应称之为“歌”、“音”,还是“鸣”?“歌”意味着某种旋律、意图、此处不能印证的意义。“鸣”多了几分感伤,与其发源地无边的宁静不甚相称……“音”,过于拟人化,却更真切。 “声”,太模糊了。就这样,还是给退回到种种意象。

  值得回味的是,经过上述推敲,诗人暂时选择“音”并非完全因为它更直接——它的到来其实是间接的,寄于但丁一句飘逸的诗行,“那展翅穿行的最初之音”。雅各岱的散文,尤其是多年来持之以恒的札记《播种》,散布着他摘抄的诗句,多引自但丁、彼特拉克、歌德、荷尔德林、里尔克等先辈。从作者的心得、随想和点评可以看出,他寻觅的朴素简约的诗风源于自己从上述前人那里体会到的一种清纯明澈、以简道深、深邃空灵的品质。他所追求的——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对当下单纯直接的书写,是他在自己所属的时代继承、更新以上传统的方式:荷尔德林曾慨叹诸神的消匿,而雅各岱则感到他和同辈诗人在神消形隐的风景里试图“踏着诸神隐遁的踪迹”(sur lespasdes dicux enfuis)而寻觅、前行。

  换一视角,上述两段引文,用让-克劳德,马提约的话来说,可称为“将表述过程搬上舞台”:在这没有结局的案头剧中,平时无形的手势、无声的过程变得可见可闻,诗人揣摩、协调、挑战着自己的诗意描写,仿佛试图抵达语言的某一深处,或者说探测语言的某一限度。这位评论者颇为雄辩地概括了雅各岱的努力:

  召唤使之不得不描写,语言使之不可能描写,只有对所作描写不停地调整,写作才得以出现……“我赶路,因没有立足之地,我开口,因一无所知”,我们不妨加上一句:我写作,因无法描写。如果说描写旨在固定当下,写作则力求忠实于它稍纵即逝的特质。

  具体怎样“写作”才能忠实于当下稍纵即逝、难以捕捉这一特质呢?马提约这样分析:对当下作出回应,这项义务要求淡化过分显眼的词,将它重新纳入平顺的写作流程——这一过程梦想着边铭刻、边抹去所刻的符号。

  依此进一步思考,读者会注意到雅各岱在《看不见的鸟儿》中对自己修辞、选字的敏感反思,一方面冲突迭起,另一方面并未刻意解决冲突,而是将之暂时舍弃,或者说,“悬浮”,让文字淡化、甚至隐退了自身。对自己崎岖的思路,作者一方面给予了细致的呈现,另一方面并没有穷追不舍,而是归之于对难以捕捉的外在现象本身的依顺。在来之不易的“淡”与“顺”中,看似失败的写作却以独特、宁静的方式暗示和保留了当下现象的神秘。

  雅各岱的散文不仅常常表现文字的淡化,而且尝试着实现文字的净化。如果说淡化意味着文字隐退自身,让位于外在现象,文字的净化则是为了追随诗人在某些特殊时刻感到的物质向精神的升华。雅各岱描述自然的诗文其实无一不始于对这类特殊时刻的铭记:诗让瞬间生辉,显现永恒,散文以其叙述的连续性使瞬间归于时间,在时间流逝中沉思瞬间,将直觉和灵感与有限的经验相联。如上文所展示,《看不见的鸟儿》开端和中途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一幅预示着升华的图像。一方面,夹叙夹议的文体延展着时间,推迟着超越和升华;可是另一方面,作者的陈述和议论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对文字的净化。实现这种净化的方式或许可以被称为文字上的苦行主义:它拒绝或控制意象,回避或批评审美效果,以严肃审慎的论说建立一种抽象氛围。如果雅各岱梦想的诗是“没有意象的诗”,他的散文一边反思比喻意象,一边又质疑字面、非比喻意象的准确性,不愿依赖于传统赋予文字的命名力和感召力,仿佛这样才能忠实地追随物质向着精神、具体向着抽象的升华过程。

  升华的过程也许可以追随,但是升华的状态并不靠追随而抵达。追随可以是连续的,然而追随和抵达并不成就一个连续的过程。连续的散文叙述,在文字未完前就已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一首诗:


       天。至美之镜。镜子深处,我仿佛看见一扇门正在开启。一切都那么明澈,它愈加明澈。

       没有钟楼。可是遍及辽阔的空间,永恒之声在雾笼中响起。

       至高的和谐,至善的无极。可以说每人每物各得其所,仿佛无尽的光在缥缈天界分发。

 

  最终需要强调的是,对雅各岱而言,外在现象难以捕捉的本质,是捕捉不到的,偶然得之,它是一个启示,非任何努力的结果。此文结尾处的明显断层,其随笔中一个屡见的现象,正体现了这一点。此处的断层,散文最后一段曾给予微妙的预示:作者从对当代世界的悲观总结毫无过渡地跃回当天的感受:“这一天,仅仅因为听到了已不再期待的声音……我的精神再一次被惊喜与感恩带人了至纯至善的證明之境。”诚然,文中所有联想、尝试、求索、反思都不能赢得篇末的启示,然而它们又是必不可少的,是诗人唯一可能做到的:“我力所能及的,只是接着散步……”

  回想起上文总结的雅各岱的散步诗学,接着散步意味着继续作一名过客:“我仅是路过、迎接而已。”“路过”,这个看似平淡、谦卑的字眼对于这位诗人和路人却有着丰富、深刻、甚至矛盾的内涵。“路过”(passer),仅仅是经过、穿过、通过?一旦“通过”,不也暗示着更高的境界?“路过”(passage)又何尝不示意着穿越、逾越、超越?日常行为与庄严的典礼在此相遇,却不容轻易等同。《五月的草地》一文中,诗人路经一片罂粟盛开的草丛,待到篇末,可以说他已越过了缤纷草地,瞥见了“一个广大而隐约的整体”。与此类似。《看不见的鸟儿》一文里,作者走过一片鸣声阵阵的旷野,篇尾的诗行则唤出超越大地的缥缈天界。如其书名所暗示,《神消形隐的风景》体现的散步诗学包含着从穿行到逾越这一时常带有神秘色彩的过渡,甚至超度。在上世纪70年代初撰写的《穿过果园》一文里,雅各岱继续深化并且反思其散步诗学。结构上不同于前一文集,《穿过果园》由明确的两部分组成,叙述了两个似乎平行的历程。上篇中,作者回忆起一连几年来短暂的初春时节,路经果园,看见树树杏花时难以言传的感动;带着未能及时付之于诗的遗憾,作者再度尝试。下篇则由外在世界转入内心世界,作者穿行于对终有一死的有限人生的沉思。就这篇散文,理查德,斯塔莫曼曾说,“正是通过这个果园(d traversle verger),正是穿行果园的经历——漫步之行与沉思之路,当今所见与记忆之旅,信步前行与付诸笔端——使雅各岱明白了文字的有限和真实世界的无限。”《神消形隐的风景》中常见的升华、超度在上篇里几近发生,但下篇使得穿行、经历最终没有被逾越、超越所取代。通过上下篇的对比和映衬,散步诗学意味着对有限的接受和对无限的渴求之间的对话,而这种无限不再仅仅属于理想中非物质的纯粹精神世界。

  早春时节,途经果园,初放的杏花使诗人再度感怀,而这转瞬即逝之美让他觉得尤难捕捉。借用马提约对雅各岱状物文风的总结,上篇的描写“无止境地从侧面接近”,采用的是“一种由‘仿佛’、‘几乎’、‘几近’编织的文字”。真,对雅各岱而言,即便描写,也是探问多于陈述;而探问呢,援引作者自己早年的话,须为之发明一种“加强条件语气”,以传达永存的更深的疑问。带着沉迷的专注,诗人诚惶诚恐地再现着、小心翼翼地探问着:

 

  花开得似乎更朦胧,更难觉察……

  一片刚刚泛白的雾,悬浮在尚且灰白的大地上……

  这阵白色的蜂鸣……可是“白色”已过分了,

  让人想起一层光洁的表面,回到白色光泽的意象。

  那儿全无光泽(可也并不透明)。

  又这般悬浮着,一如往年的春季;一阵凉爽的水汽;

  一片雾霭,假如雾可以没有湿度,不带忧郁……

  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是一种极度的轻盈,

  全无光泽,悬浮在大地上……刚刚得以感知。

  也许那毕竟还是像雪,像一片悬浮的雪云……一阵雪的低语?

  没有重量,几乎没有形态,而每次都令人惊讶、沉醉……仿佛某一物停落在那儿。

  一片星云?田野深处,树枝间,缀满星星的云朵?

  可我们已走得太远。


  诗人缕缕思绪,缭绕于雪雾云间,飘忽变幻,难以落定。如何言说这年复一年的惊诧,似物非物的朦胧?屡屡尝试,诗人重申的是其轻盈、无形、难以定义的色调,尤其是其“悬浮”的姿态。《看不见的鸟儿》中,灌木丛生的旷野上方,明亮的晴空里悬浮着处处鸟鸣;此处,灰白厚重的大地上空,悬浮着簇簇轻盈的杏花,如云似雾……雅各岱的读者不难认出两者的酷似之处。在此,诗人又唤起了一幅预示着物质向精神升华的图景。就像《短歌集》中一诗描绘的早春远山上的一抹残雪,悬浮于天地之间,“岩石与梦想之间”,这些素描淡彩的图景共有一个原型,但随着每一次重现,诗人的思考也在演变。

  雅各岱面对外在世界、自然现象的姿态可以说是一个悖论,一种不经意的专注,一种聚精会神的不专注,他的散步诗学是这一悖论的体现。诗人感到全神贯注、细致入微、面面俱到的观察和描写反而会错失、扭曲现象轻盈飘逸、难以捕捉的真实。在《神消形隐的风景》开篇,紧接着“我力所能及的,只是接着散步……”这一声明,作者写道,“我没有像昆虫学家或地质学家那样埋头审视:我仅是路过、迎接而已。”在“路过”(passer)的随意和漫不经心与“接着散步”的信念和持之以恒之间,梦想的邂逅才可能发生。的确,作者无意像科学家那样观察自然,可也不能将其姿态模糊地归于诗意的体验。在雅各岱特殊的散步诗学里,随意本着原则,漫不经心受制于精心选择,作品唤起的漫步者的体验仅限于视觉或听觉,而其他感官印象均被省略。正如《看不见的鸟儿》组成了一幅纯粹的听觉之谱,《穿过果园》中的描写记录着纯粹的视觉印象。“路过”的诗人已对所经景物作了一番净化,使之成为纯粹的视听,仿佛为见证物质向精神的升华作了初步准备。再者,如上述对杏花丛的描写所示,过路诗人的纯净眼光已使花儿形消色褪,文字的净化则使它愈加飘渺。不止一处,具像名词被省略了,或变得飘忽不定:“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仿佛某一物停落在那儿”。连串的虚词也像是在消融着实物:“刚刚”,“几乎”、“没有”、“假如”、“也许”、“仿佛”……寥寥几个具像名词,“云”、“雪”、“雾”,则表明具体的景物已被化为大自然最原初而飘逸的存在,可它们即便出现,也往往接着就被否定,仿佛暗示着一个更为纯粹的境界……

  真是更为纯粹的境界吗?此刻,在作者看来,自己所见、所唤起的景象确似又一个通往另一世界的门槛,但那世界明显区别于《神消形隐的风景》中常在篇末出现的完美超然之界:

  这会儿我想起了关于旅人在雪雾茫茫中翻过山隘的故事。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也不求知道在另一侧发生了什么。

  这又一次涉及一个深深的、懦弱的愿望,即毫无痛苦地跨过一个门槛,仿佛由幻术师带入死亡之境。

  与《看不见的鸟儿》一文的方向迥异,过路人邂逅、追忆了一个平常却奇妙的现象,但最终没有把它视为某个永恒證明的彼岸世界的预兆。翻过山隘、跨过门槛无疑表示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世界的过渡,但并不必然成就超越、升华的意象。以上两段引文中,面对另一世界,作者强调的不是神往,而是无知,它也许只是死亡。而非永恒。当所遇的初春景色,经诗意再现和净化,正临飘飘欲仙之境时,诗人放弃了对升华的继续追索,转而质疑自己一贯以诗找寻超越的渴求。沿用其翻过山隘的比喻,我们可以说《穿过果园》一文没有从这山隘上飞升,而是翻过山隘,徒步下行,从上篇的诗意追求进入了下篇对苦难和死亡的沉思。

  上下篇展示的两种旅程相互补充、抗衡、映衬,暗示着诗人的使命不仅在于追寻难以捕捉的外在世界的本质,同时必须探问难以面对的内在世界的真实。此文下篇中,作者亟需面对的是与年龄俱增的对有限生命所感的悲哀,以及由此对写作产生的疑惑:

  很可能,随着年事渐高,对无形无象的超然境界便愈加怀疑,因为我们开始看到死亡就在近旁劳作,在我们周围,在我们自己身上操劳不休。

  并不是些个阴影在静悄悄地撕破文稿…撕碎我们的生命;……发生剧变的,正是我们认识的、亲近的、活生生的人,就在我们近旁,在我们面前,被撕裂、毀灭着。……仿佛一个备受岁月——仅是岁月——凌辱的真人……在撕毁文稿,文稿上的字还想平平安安地一个个写下去。

  就这样,一方面思量着生命的晦暗有限、认识着人生体验的沉重,另一方面追思着途经果园所目睹的难以捕捉、却不可否认的无限轻盈之美,作者在散文的下篇中穿越了自我。“毫无痛苦地跨过一个门槛,仿佛由幻术师带人死亡之境”,这一梦想显然被下文所否定,作者朴素深沉的反思揭示了物质生命的厚重神秘。如果说上篇以对所见现象的诗意追随而穿过果园,下篇则以穿越自我的方式加以反思,在另一层意义上穿过了果园。《看不见的鸟儿》以及《神消形隐的风景》中其他篇章往往以对繁盛物质世界的描述开篇,随之过渡、甚至飞跃到一个飘渺和谐的精神境界,《穿过果园》则从几近飘渺的一处景致出发,过渡、转折到对自身物质性、不完美性的接受。与此相随,《神消形隐的风景》中多篇散文,如《看不见的鸟儿》,以文起始,而以诗或富有诗韵的语言收尾,《穿过果园》起于诗意的描写和探问,却走向了平实严峻的论说。这一对比更清楚地显示了《穿过果园》所反映的对散步诗学的另一种认识,诗并非超越,而是不停的穿行,穿行在对有限的体验和对无限的向往之间,或许,无限甚至发源于这看似有限的感性世界。丛丛杏花给予诗人的是“零星的光芒”,“永远无法捕捉,亦不能拥有”。


   来源:《外国文学》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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