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有一天
人们将会认识未来
而不必为此认知而死
——艾伦·金斯堡 《在阿波里奈墓前》
艾伦·金斯堡在五十年代以《嚎叫》("Howl")一诗闻名美国,冲击整个诗坛,成为“垮掉一代”的精神领袖。这位被美国联邦调查局记录在案的“危险分子”延续了他一贯“放荡不羁”的反抗生活:吸食大麻、强烈主张同性恋、攻击中央情报局、反战……他叫嚷着“别把疯狂藏起来。”使他一度成为青年人的发声人,诗人北岛曾这样评价金斯堡:“没有他,这半个世纪的美国历史就会像一本缺页的书,难以卒读。”
金斯堡的诗意除了来自其写实且疯狂的诗歌作品外,他的摄影天赋同样令人称奇:美国繁闹的街头、清晨窗外的阳光、独自远去的行人,这些画面缔造出“垮掉一代”下特殊的平凡与宁静,在金斯堡的镜头中他的诗句拥有了第二次表达。此外,格雷戈里·柯尔索、杰克·凯鲁亚克等一批垮掉派作家们的早期生活也同样被金斯堡用相机完整地记录下来。
在这些照片下面,金斯堡亲自配上了文字介绍,俏皮生动,虽寥寥几句却已然成诗。
一 “垮掉一代”的传奇人生
艾伦·金斯堡出生于新泽西州纽瓦克帕特森市一个俄国移民家庭,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期间,曾两次被迫中途退学。1948年毕业后,金斯堡从事多项工作,提倡信仰佛教的禅宗并修行禅定,宣扬毒品自由、卷入进民权运动、主张同性恋,成为“垮掉一代”主将。
1949年金斯堡在精神病院住了八个月,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对他颇有影响的“垮掉派”人物卡尔·所罗门,之后金斯堡的代表长诗《嚎叫》便是献给卡尔·所罗门的。1955 年秋,艾伦·金斯堡与威廉·巴勒斯、杰克·凯鲁亚克和格雷戈里·柯尔索等人会集于旧金山艺术馆,反对美国诗歌界的学院派传统,并组织了一次诗歌朗诵会。在会上,他朗诵了自己的诗作《嚎叫》,引起了巨大反响。
长诗《嚎叫》以现实与超现实的交错手法呈现了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垮掉的一代”的生存状况,抨击了美国社会的物质至上主义,描写了美国青年理想幻灭而沉迷于酒精、毒品和性变态的颓废生活方式。在形式上模仿沃尔特·惠特曼的长行自由诗,作为一首诗和一部文献,《嚎叫》可以同艾略特的《荒原》相提并论,它成为金斯堡和他的同时代人的里程碑。
二 北岛:艾伦·金斯堡是我的摄影师傅
1990年夏天,北岛与艾伦·金斯堡在韩国参加世界诗人大会,正是这场会议下的闲谈,北岛从艾伦·金斯堡身上取到了不少“摄影经”。“他到处抓拍,树上的乌鸦啊,黏在胶纸上的蟑螂啊。我当时带了个傻瓜相机,他跟我说,这种照相机很差,完全不能靠人控制,根本无法得到你需要的效果。他还建议我,在摄影中一定不要用闪光灯,会把所有的空间都压缩成平面,缺乏真实的氛围。”不久,北岛在波士顿的一家二手店买到了金斯堡用的那种Olympus相机,第二年夏天,北岛与金斯堡在纽约见面,金斯堡对北岛的新相机极其满意,北岛之后回忆起来说:“在数码相机出来之前,我很长时间都在用这个Olympus。”
北岛与艾伦·金斯堡相识于1983年,那一年金斯堡随美国作家代表团第一次到中国访问,对于这次见面,北岛的印象并不太好:“他们对中国的当代诗歌所知甚少,让他们感兴趣的似乎只是我的异类色彩。”
在之后的多次见面中,两人渐渐熟悉,成为挚友,发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在汉城举办的世界诗歌大会上相遇。艾伦总是衣冠楚楚(虽然都是二手货),跟那些南朝鲜的官员们谈释放政治犯,谈人权。让组织者既头疼又没辙:他太有名了。在官方的宴会上,大小官员都慕名而来,跟他合影留念。艾伦总是拉上我,躲都躲不开。有一回,一个地位显赫的官员,突然发现我正和他们分享荣耀,马上把我推开。我从来没见过艾伦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对着那个官员跳着脚大骂:‘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他妈知道吗?这是我的好朋友!中国诗人!’官员只好赔理道歉,硬拉着我一起照相,让我哭笑不得。再碰上这样的场合,我尽量躲他远点儿。
我问艾伦为什么总是打领带。他的理由很简单:其一,他得和那些政客们谈人权;再者呢,他狼狈地一笑,说:‘不打领带,我男朋友的父母就会不喜欢我。’
晚上,我们来到汉城市中心的夜总会。这里的陪舞女郎缠着艾伦不放。没呆上十分钟,他死活拉着我出来,说:‘我应该告诉她们,我是个同性恋。’我们迎面碰上一群美国留学生。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艾伦:‘嗨!你是金斯堡?’‘我是,’艾伦马上问,‘这附近有没有同性恋俱乐部?’众人大笑。其中一个小伙子为他指路。但我声明绝不进去,艾伦在门外转了一圈,只好作罢。” (节选自北岛《失败之书》)
三 艾伦·金斯堡在中国
1984年金斯堡访问中国期间,他写下了包括《北京即兴》、《一天早晨,我在中国漫步》、《读白居易》等作品。
赵毅衡在《对岸的诱惑》(2007)中记载,1982年,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期间,作家张洁规劝金斯堡说,要有人生目标,过正常生活,思想才不混乱。金斯堡回答说,“我的头脑总是混乱的”,口气中似乎有一种得不到理解的愤懑。1984年访问中国时,他对中国的“性禁忌”表现出了强烈的不解,说你不能吃饱了、喝足了,然后去告诉一个没吃没喝的人应该做什么。应该说,即使是在事业的后期,金斯堡的精神实质也没有改变。有人说金斯堡在人生最后阶段回归了体制,有人说他的叛逆最终修成了正果,但使他成为一个著名诗人、被文学界推崇的不是体制,也不是正果,而是一种精神,即抗议和不妥协的精神。
读白居易
艾伦·金斯堡
1
我是个旅客,在一个奇异国度
中国,我已到过许多城市
现在回到了上海,一连几天
躲在暖和的被窝里,房间里有电热——
在这个国家,这东西还很稀奇——
好几亿人在北方瑟瑟发抖
学生们在黎明时起床,围着足球场跑圈
工人们为了保暖在黑暗中唱歌
而我却睡得很晚,抽烟太多,咳嗽
在床上翻来覆去,朝右睡下
用厚重的被子盖住口鼻,在梦里
回家,拜访我死去的父亲、母亲
和不朽的朋友。晚饭已备好,
我可以出门赴宴,但宁愿
整整一周待在房里,等待咳嗽
痊愈。我不用像那位头裹手帕的女士
在保定的街边卖柿子。
也不用在长江的峡谷中绕着岩角
划动船桨,或从宜昌撑篙顺流而下
穿过水面上的工业浮渣,或肩头
抗起一支竹扁担,把一桶桶水
挑到无锡郊外的菜地——我是个名人
我的诗让一些男人感觉爽,
也让少数女人不爽,也许喜欢我的人
比不喜欢的多,我无从得知。
但我仍然后悔没做得更多;
的确,我曾游历各国颂扬佛法
而自己却行为粗鄙,像个外行
——甚至梦见我是个多么坏的学生——
我的老师曾想帮我,但我似乎
太懒,一直依赖着工作带给我的
那些钱和衣服,今天
我又躺在床上,阅读中国古代诗人——
我不相信阴间有神,甚至
也不信这具肉体还有另一次生命
但我担心,死后我会因为自己粗心
而受惩罚——诗篇散落,名字
被人遗忘,自己也投胎成个傻乎乎的工人
在河北的路边凿岩石,冻成了冰。
(1984年12月5日上午10点写于上海)
2
“啥都不懂又喜欢争”整个午饭时间
我都在和一个学生讨论男孩子做爱
仍然咳嗽,窝在屋里
尽管下午的阳光
正无力地流过法式窗户
我带着头痛上床,写下这些思绪。
我干嘛要显得像个英雄,干嘛
要极力完成凡人不可为的事——
人间天堂,达到自我完美,家家
平安,成就改变世界的壮举。
高尚的抱负,却出自一个可悲的空想家。
如果明天支气管炎好了
我就装出一脸严肃,朝市场走去。
(下午2点30分)
3
头放枕头上,疼痛
还在读关于唐代古道的诗
白居易说的某些话让我用手指压住了
双眼,流泪——也许是他
对一个老诗人朋友的爱,因为我的
双颊和秃顶也已是一片灰白
更有历史感的是,一封电报告诉我
那位干农活的诗人本周进了疯人院
顽皮的孩子也许悲惨,也许滑稽
等我游完世界回到家,就知道了。
心情仍然沉重,头还是痛,我继续往下读
直到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鸣叫,让我
想起一只被砍了头的鸡,脖子喷着血,还在
农场院子的泥地上绕圈子跑,那时我十一岁,
或是一只兔子狂喜的尖叫——我放下书
仔细倾听,那叫声几乎淹没在汽车
和喇叭的金属声里了——那是一只鸟
在反复吹着上扬的口哨,笛声迸发出
一串流水似的欢乐音符,结尾处狂野
带着连续快速的变化颤音,先高后低
然后又高。至少那不是我,不是我的歌
头脑之外的声音,与我疼痛的额头无关。
(下午3点30分)
4
我把脸放在枕上,午睡
思绪逆流而上
漂到三峡以西的忠县
白居易曾在此为官。
“两股水流并行,然后相遇
合为一体。九月清冷的白云下
两只鸟飞上天空。
两颗光秃秃的树并肩而立
根在同一块地里悄悄相触。
上月挂在同一枝头的两只苹果
如今已消失在集市。”
我的思绪这样流淌,像河水,像风。
“因而,梦里诞生的两个念头
倘若我醒来写下,两个世界将合二为一。”
于是我把头从枕上抬起,醒来
发现我是个病人,客居在一个贫穷辽阔的王国
一个来访的名人,享受暖气房、
药品和特殊食物。有学问的人拜访我
问我什么时候能病好,给东道主讲学
谈谈那个富国的音乐和诗
我跑过半个世界从该国到此
(晚上8点15分)
5
我坐在床上,想着在生病卧床的
近一个月里,我所了解到的一切:
我知道在河北省千百万人当中
再也找不到能变废为宝的和尚
我知道《金瓶梅》已被伤痕文学取代
也基本没人知道《肉蒲团》
我知道不管中国烟还是美国烟都会让我咳嗽;
我知道我的胡须五十八岁才开始下雪
而那些老人早已白发秃顶
我知道长江三峡的最后一峡
在高达千尺的岩石山门间急转而下
我知道大跃进让数百万
家庭挨饿;反右运动打倒
资产阶级“臭老九”,把革命诗人
发配新疆去铲粪,十年前
文化革命把数不清的读者
送进寒舍,在西北农村挨饿。
我知道在上海,敏感的诗歌少女梦见
洛杉矶年老的电影明星。我知道
在苏州,张继曾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被寒山寺的钟声惊醒,千年前的
河水拍打他的船,石桥下的小巷里,
一个茶馆静立,里面有二胡、长笛
和木头戏台。我知道在杭州西湖,
夕阳下的金光是来自漆黑的烟煤。
我知道在广州,市场上悬挂的烤全狗
全身皮肉通红冒油,前额突起一双眼睛。
我知道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不喜欢禅意十足的冥想
却赞同练气功健身。我知道那些穿深蓝套装的人
非常好心,会向你的单位报告
听到的流言,关于你的秘密情人。
我知道工人在街对面竹架子上劳动时
会唱歌,整夜都听见“嗨哟嗨哟”的歌声。
我知道自秦始皇那时以来,大多数人
想法都是:“我们算什么,不过一群草民。”
6
……
7 仿白居易《信阳一夜》
我在新泽西的帕特森长大
四十年前离家时
还是个小处男。现在我正周游世界
但最近回去看望过我的继母。
我十六岁离家,如今我五十八——
那些日子里的恐惧——我仍记得自己
在格雷厄街客厅地板的中式地毯上读《纽约时报》,
做白日梦。童年房子已塌
老家已没人住在这里
母亲睡在长岛地下,父亲睡在
纽瓦克边境,他的出生地。
一条公路穿过费尔街区,我记得那是我家
最初的公寓,还有一个小女孩的初吻。新建筑从街上站起,
百老汇旁所有旧商店已经消失。
只有大瀑布和帕塞克河的流水
还在薄雾中喧哗,然后悄悄绕过砖厂边缘
和从前一样。
(晚上10点15分)
(木人译)
2000年,诗人萧开愚发表了《艾伦·金斯堡来信》一诗,通过金斯堡的口吻,描写了金斯堡与他的华裔恋人的亲密关系。在诗中,金斯堡被中国壮美的历史与文化所倾倒,同时也无法抵御恋人的致命诱惑,“亲爱的,我与你们国家的命运/ —— 牡丹花——在一起”。虽然诗中的金斯堡对于中国的认知只停留在一些表面符号之上,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表达对中国和恋人的深厚情感,“了不起的他,啊,蠕动的皮肤,一块真实的三明治/(让我亲吻你,中国的大地!)”。根据杨小滨的《中国当代诗中的文化转译与心理转移》(2011),诗歌并没有将“主、父、创造者”的权威角色赋予金斯堡,而是想象中国诗人与西方大师融为一体,颠覆了“创造者”与“模仿者”的传统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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