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平原(组诗12首)
                    
1．1959的诗歌
我不知道如何让汉字穿越现代的繁华
回到1959年苦绝的春天
不能有歌 没有歌
触摸肥沃的土壤 村庄 庄外的大河
大平原成为一条没有生气的船
在春天沉没于荒凉 苦艾 不能食用的杂草
又是一条即将死去的大鱼
搁浅在长江 淮河 巢湖之间喘息
就是不能找到应该去的路
饥饿这头魔鬼吞噬着父老兄弟
又把他们的皮包骨头填进塬上的坟包
树枝没有皮肤和枝叶了
绿色都变成了肚子中的粮食

不见了耕牛 春耕的号子 
农业的迹象接近于史前的空白
还能有什么样的诗或者歌
没有了种子的大平原就是
一个老处女在等待爱情中慢慢干瘪
不见了炊烟 畜牲 儿童们
龟缩的村庄与遍布野外的坟茔
正在进行旷日持久的人口争夺

勤劳并不能就有粮食
老实说 在1959年艾蒿高过头顶的春天
长江三角洲已经没有了明珠
肥沃的平原被种子放弃
两个未成年的伯伯提前进入土壤
希望成为明年新春的肥料
祖父的尸体在床上凉了三天
还有什么诗歌在没有粮食的农庄
还有什么样的鸟能唱出尖锐响亮的欢乐
村庄的守护神 你们死去了
粮食已经成为去年的回忆
成群的乌雅在乌云下徘徊
将冷清而无力的寒光投向被死神紧握的村落
也只有它们补充着空荡荡的天空
在人间的死亡面前唱赞美诗

没有炊烟的村庄不是因为
缺少1958年被砸烂被炼制的炊具
大跃进疯狂过后的死寂  可怕的死亡之声
1959年 哪里来的诗歌
我看到的低矮草屋内
饥饿的春天比白雪的冬天还要寒冷
祖父 祖母 未成年的父亲
和童养媳的少年母亲
一家歪靠在一盆发绿的薄汤前
蜡黄的脸上被灰暗笼罩
没有了多少热气
离真正的粮食已经久远
离死神越来越近

如果 诗歌是一名盛世的仙女
我更愿意她是一名乞丐
手拿着1959年讨饭的破碗和拐杖
敲响快板 将苦难说尽
悲悯成为了歌声的颤音
忘记吧 1959
让这朵苦菜花在历史中真正腐烂
原谅我 故乡的饿鬼们
这朵恶之花在风声中被我唤醒
再度照亮你们干枯悲哀的鬼脸

2．艾蒿

让1959的艾蒿再一次在历史中焚烧
让它们的烟年年在端午擦亮谷神的眼睛
让众神回答 高过天空的艾杆
是不是想遮盖这人间的悲绝一幕
是不是 是不是
想要把粮食的养分都要搜刮
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把苍生通往青天的上访之路阻隔
就能把大地的恩情一次掐断
是不是 本没有神仙在天上
还是有气无力的众神也遭遇饥荒

从历史中探出无数头来的苦艾盖过了
所有生命的头顶 遍地的荒坟 
让50年前长出的苦难再次漫过头顶
我才能看清 看明白 触摸到
1958年的疯狂 1959年的死寂 1960年的洪荒
让我50年后呼唤
一粒什么样的幸福种子
就能让平原上的粮食之花开遍
让盛世回头那一年
疯狂的蒿草与饥荒狼狈为奸
苦了祖国大好河山 吞没千百万江淮儿女

如果 我能用烈酒向先人问候一声
就能摸进历史的荒原深处
看饿蜉遍野 斗转星移
灾难的蒿头怎么能高过人类
如果 喝斥谷神
不背向大河离开故乡
我将把青铜竖立田野
看苦艾如何能吞食
消化那些先人的骨殖
1959 人比苦艾瘦
比蒿草站立的位置更低
许多人躲进了土中
但不能灭绝苦艾
给故乡无数家族上的最痛一课


3．祖父

一个活生生的人
皮包骨头 除尽身上多余的水份
终于要选择死亡了
象得道的高僧坐地西去
祖父的躯体已经在床上
凉了又凉 接近腐烂
就是为了多领取一份裹腹的谷糠
三天后 一席芦围去了荒野
诗歌也没有了选择
变成了一条见粮食就咬的疯狗
让你们怎样来解释欺骗这个词
解释汉语言的孝道和饥饿
这些词 在粮食面前一钱不值
饥荒扼住了哭泣的喉咙
最后一个富农被彻底清除
在我的村庄 无产阶级越来越纯粹

二十年后 冬至日
众子孙聚在老坟前为祖父捡金
我亲眼目睹神秘干瘦的骨殖从土中被取出
轻且过于洁白
象看到的难得的大米
喉腔处长出一根黑金的蘑菇
那是他愤怒的代言人
一串鞭炮在儿孙的头顶炸响
那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是对1959年难以企及的回头一瞥
仍旧是一方质朴的土瓦罐
让瘦小的祖父又回到来时的土中
重新成为祖母的连理枝

老家人常常说
在我步入城市的前一年
老坟上冒出过一股淡淡的青烟
那就是祖父和祖母在保佑子孙
我是一个月黑风高
敢走野坟的无神论者
这一回 我虔诚地相信了
那就是1959走失的祖父们
对村庄上日益旺盛的炊烟呼应
就是教会子孙们明白
大灾之后终逢盛年
我也终于听到了
宁做撑死人 不做饿死鬼
一句俗语背后
五千年华夏沉甸甸的精神叹息
04.12.08-14



4．父亲

一十三岁无为县中求学
早上的稀饭浪打湖水
晚餐已毕 坐等天明
书本上最耐咀嚼的汉词只有饥饿
一十三岁的父亲们开始放牧
成群的鸭子和白花花一地的鸭蛋
实在动人 被一十三岁的学子们扫荡一空
被迫逃亡传说有一口饭吃的江西 
就是逃向一个新生的天堂
月黑风高 那一年长江的波涛连天
拍打沿岸的尸体 关卡重重
在父亲们恐慌发绿的眼中
一条生死分明的天然长城


一十三岁后 辍学的父亲回到农村
最高官至生产队会计
我工作后的第一个三十晚上
一家老小 喝酒吃菜
父亲把我当作他的朋友
一把米的分量 那时
就是一家老小的全部生命啊
他平淡的话语在明亮的电灯下
轻易就把我送回了1959年的那个黑夜
再仔细看一眼灶堂上的红春联
勤俭持家 节约用粮
八个年年被重写的大字
在父亲握锄头的手下力透纸背

5．奶奶

小脚的奶奶原是富家出身
喜欢抽烟 打得一手好纸牌 
“好日子我是过到头了
还怕什么”
是那一年奶奶常挂在嘴边的话
失去了丈夫 两个孩子
奶奶的眼中已经干涸
从那一年开始 已容不下再多的苦难
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小

二十二年后彻底失眀
三月后 卒于我高中第一年的国庆节
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
她圆睁好看的双眼
干瘪无牙的口中久久不愿咽气
不忍心再看她的痛苦
大伯让我将一把白米放入她的口中
她长叹一声 享年七十九
黄泉路上的人们啊 请告诉我
几十粒生米是否
能够她老人家裹腹

6．母亲

四八年初 六岁的母亲从城市来到
农村做了陆家的童养媳
割草喂牛 下地农活 洗衣浆裳
1959    十七岁的母亲瘦小干枯
怀揣天大的勇气
贼一样伏在自家的玉米地中
叹口气 家中的祖父就要咽气
一棵青玉米刚被瘦削的手颤颤握住
火把映照 白日游乡批斗
她三十年没能挺直腰杆
6年后 我来到人间
瘦小 多病 善良 刚强
暗藏着1959年的许多伤痕

二十四岁那年春节
我和堂哥将当年的工作队长
踢到结满薄冰的水塘
看着他狗一样嚎叫着向对岸爬去
杀了他又能怎样 只有惭愧和
与生俱来的悲哀象冷水漫过头顶
中国 你的苦难到底有多深
狗娘养的历史 善良人
最多只是在六月天的大雪中饮恨含冤
回头望一眼那年屈辱的母亲
我的泪水全无 早在48年
就在母亲弱小的心中长成
46年后才开始真正流淌
跌回到那片不见五谷
只长尸体 坟包和磷火的大好土地

04.12.08-14
05.3.08修改


7．路边倒毙的一母三子

我头天从县上中学走回来
路边有一母三子
大的七八岁 小的在背上 
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
一步一个踉跄
第二天 我走回时
他们躺下了
在高过头顶的苦艾下
十三岁的父亲  哀伤无助的父亲
舍不得穿的一双草鞋背在身后
站在大风口 从早到晚
一捧捧的黄砂掩蔽了他们
回去的六十里石子路咬不伤双脚
黑夜被十三岁的父亲撕开
没有害怕只有疑问
野狗多啊 那年的蒿子怎么那么高

二十七年后 衰老的父亲泪光重现
说出来这段隐藏心底的真实事件
此后 在我回乡的这段路上 
有什么常让我的脚步慢下来
渴望找寻到许多年前的那天
慈悲的如来 救世的观音
1959 四具新鲜的尸体相互体贴
在暗夜中一动不动
再不用在明天的阳光下相互搀扶
找寻一条不可能走下去的路
野鬼在十八层的地道下狂舞 怒吼
来了 她们来了




8．坟包

美国的艾略特们
还在可口可乐 爵士乐 辣身舞中
写着诗歌玩玩女人
他们无需知道1959真正的荒原
就在盛产鱼米之乡的中国长江中下游平原
从家族新修的谱上
1959 159名提前垒就的坟包
那些早逝者的天空满是恶梦
梦中只有粮食在咆哮如雷
我也将是那里面最悲伤的一块骨头

无休止的巴埂草爬满坟头
深入到这些家族盘根错节的根部
如果 能把1959的苦难
将五千年历史中的冤屈
揉进平原上肥沃的土壤
将会生长出中国最伟大的诗歌
如果诗歌真的是人类心灵的药片
祖国啊 在悲伤和饥饿面前
阳光普照下的人民也不能站立


9.磷火

这些痴迷不悟的灵魂 在火热中醒来
盛夏夜用死亡之舞祝福家乡的五谷丰登
请原谅这些背井离乡的故人吧
用骨头里最轻的部分
就能驱散沉重的黑暗
他们没有离开老家
请不要被他们惊吓
让你们自动被分为
心中无鬼的人和心中有神的人
也不要惊吓他们
死人已经不需要粮食
只需要安慰 怀念 倾听

你们的父老兄弟们 就象
那年他们离开家乡那样
请你们再次接纳他们回头的目光 眷恋的再生之舞 
今夜阎王添丁大喜
我们奉送些纸钱 房屋 棉花
千万别忘了捎上点谷物的糟糠和野菜
那边也会有荒年啊
我看到人群中有从未谋面的祖父
二个未成年的伯伯胆怯地跟在后面

10.张青天
提起1959的大陆村
向西一十八里 张家墩
我有必要让诗歌怀念一个人
张凯帆  省一把手
一个死去了十多年
在我的家乡至今活着的人
一个从我家乡走出来
又能在乡下被农家老太婆
至今称为张青天的高官
用前程换来了大批的粮食和生命
那一刻 天使肯定在齐声歌唱

凯老 凯老 
现在太阳好起来了
一些家乡的年青人在城市开始
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但没有你的粮食
那些尊严早成为了土攘
当官成为一方青天
历史就是让我们高看了艰难
看轻了甜美的一本教科书
有必要在酒醉饭饱之后
再回头想一想
我们读着苦难 才敢于承认
粮食和棉花上拥有的爱情
诗歌 粮食 甘水 美酒
普通人能做什么样的事

11.一把米的疼痛光芒

故乡带毒的野花依然开着
那么不知所措 无助的诗歌
一不小心就摸进了历史深处
1959 故乡的天空逝者如星斗
来不及眨眼就一批批滑落
泪水已经融入河水
一部分进入血液 一部分
多年后在细致观察大片棉田后
我才找到了去处
在一朵棉花向阳光绽开的内心
是不是容纳了许多纯洁而温暖的简单灵魂
跟随早年的炊烟在天上飞的间隙中
眷恋地遥看了故乡一眼

一把米雪白的光芒
在我的家乡无为
曾经让诗歌的胃
足足疼了半个世纪
还将在家乡人的心上疼下去
石头怎样能容纳花朵
苦难终将成为家乡农舍瓦上洁白的寒霜
它洁白一种照耀
照耀一种回望
终将成为许多人的内心
在富足的粮食面前难以下咽
在酒山肉海中颤抖


12.1960的大水

是该将苦难淹没了
将田野上丑陋的坟墓洗刷
但不要忘记去年走失
不能回家的那些孤魂和路边的野鬼
如果天不呜咽 电闪雷鸣什么
如果大地不震颤
河流就应该漫上山岗
覆盖天庭不愿看到的洪荒
废弃的挡江大坝
将屈辱和苦难洗尽
用喜气迎接1961年的遍地金黄

每年的秋天 我拒绝外出
更不愿回到家乡
历史就是让诗歌找准


1959年虚伪的软肋
痛下不堪怀念的刀子
瘦小的母亲策动小划子
在菱角的藤蔓和尸体间逃往高处的江坝
菱角的尖锐就会在我的心上隐疼
祖国 今夜我穿越灯红酒绿的城市
望到三百里外的农家
才发现多么怀念
大平原的普遍阳光
一个农民的孩子远离村庄和1959
手扶心口 写下对粮食和先人的感恩
苦不能尽又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