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闻吾友之噫唏，言自菲薄，戚然有散发弄舟1之愿，我心如痗2。盖父母之生子，无不冀其光布先祧，亶欲其身卒幽林乎？是吾之不忍者也。虽云乐天知命，庶其无忧3耶？固上方之犹在，而三分之不存4，然投竿悠游5者其亦有矣夫？与其辟身于宅幽，孰若驰誉于前后？君不惟金谷6之燕乐，奚羡盘谷7之徜徉？吾侪当思大木而为杗8，讵可无庸以俟腐朽也！
　　是以丈夫会世几时，安能蹀躞垂其羽翼9哉？君子进德修业10，岂其不疾其时邪？吾虽非逸翮，当思拂霄，岂必迅足11，方羡远游哉？时惟白登之幸曲逆，鸿门之赖留侯12，岂趋元亮之《归居》13，而追叔夜之《绝书》14者欤？况直少壮，复益黾勉，讵待薄夕，而恚无可攀援15乎？自非匏瓜，盍可徒悬16？当自井渫，无忧不食17。曷不闻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18？故于俯仰19之隙，藉朝露之寿20，弹铗者21当砺其志，洁其操，溯游而上，期美人于北渚22。虚冲者23当捐其镳，殡其羁，狂顾顿缨，淹丰草于长林24。岂信蝴蝶之迷25，而惑杯酒之纵26。夫宁前卒执鞭27，不效颍水洗耳28。希踪垓下之悲虞29，而鄙海岸之投簪30。履山阿之道帙31，抗尘缨之鹤书32。束桂丛之释部33，勤明堂之牒文34。
       翟子泪丝35，无乃心不当日36？朱公哭道37，不亦目无邓林38！鵩鸟之不存，何由长沙之喟叹39？枯木已逢春，不从仲文之幽息40。甘棠犹盛，慕召伯而伏惟41。易水尚寒，思荆轲其尚飨42。海甸英风，不息戾天之心。浙右妙誉，岂聿窥谷忘反43！虽今世之淫逸，庶人心之不古？即虞诈之如流，然耿介之士亦未有穷焉。讵可修玄豹之不食，而畏犬彘之须死耳44？且夫适逢圣主，有凤来仪45，东陆孔奭46，若华47炫曜。此诚大丈夫陟步青云之秋也。何敢懈怠，自遗屈曲48，靡使徙倚49，黄垆50枉慨。盖买臣负薪而歌51，其妇乃去。苏秦还于蓬门52，妻不下絍。势其盖可忽欤？
       是故穷且益坚，老当益壮53。蓬莱有期54，岂效穷途之哭55？长安可望56，不为浮云蔽日。登高而望，乘大夫之华盖57，还乡讴歌58，揄帝王之流威。鸟自高飞，岂惧北山之罗59？路固修远，吾将上下求索60。
       是为志61志，聊表款曲62，奋挥柔翰63，謇以自卬64云尔。


注：1、散发扁舟：李太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诗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盖消极欲隐之谓也。2、痗，病也。《诗经－卫风－伯兮》云：愿言思伯，使我心痗。”3、《周易－系辞》曰“乐天知命故不忧”，此反其意而用之。4、此用诸葛亮于上方谷围困司马懿事，谓物在而人非，其三分天下之功已随水东流矣。固，固然也。5、投竿悠游：语出嵇康《酒会诗》其一，云：“放棹投竿，悠游卒岁”，乃淡远超逸、脱俗出世之意也。6、金谷：指晋石崇之金谷园，世间繁华尽在矣。7、盘谷：贞元年间隐士李愿归盘谷，韩愈作《送李愿归盘谷序》送他。8、杗，栋梁也。9、南北朝鲍照《拟行路难》诗云：“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谓人生苦短，不可庸庸无为也。10、进德修业，指增进道德、建功立业。在古即谓出仕。此句源自《周易－乾卦》：“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11、语本郭璞《游仙诗》：“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本喻有抱负之人希望施展自己才能，此变化用之，谓即使能力不足，亦要有远大抱负。逸翮，指善飞的鸟。迅足，指善跑的兽。12、白登，山名。曲逆，指陈平，被封为曲逆侯。鸿门，地名。留侯，指张良，被封为留侯。据《史记－陈丞相世家》载，汉高祖刘邦曾被匈奴围于白登山，陈平用奇计解围。又《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在鸿门宴请刘邦，范增欲刺杀他，赖张良结交项伯，刘邦才得以脱险。13、元亮，乃陶渊明之字，其曾作《归田园居》述绝尘退隐之志。此对其思想予以反驳。14、叔夜，嵇康之字，因山涛荐其为官，中心愤然而作《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其绝交。此亦予以批判。15、语本魏文帝曹丕《又与吴质书》：“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16、《论语－阳货》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意为我岂能像匏瓜一样只挂在那儿而不被任用。匏瓜，一种葫芦。17、《周易－井卦》：“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井渫，指把井淘干净。原意指担心淘干净了井却没人吃水，以喻恐怕修身高洁而不被世用。此反其意而用之。18、此句借自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云：“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19、俯仰，谓时间流逝之快。王羲之《兰亭集序》曰：“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20、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朝露之寿，谓人生之短暂也。21、据《战国策》载，冯援客孟尝君，以末等客待，乃倚柱弹铗，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得以享门下鱼客。后又两次弹其铗，终享上等客。后为孟尝君薛地市义，终获赏识。22、屈原《九歌－湘夫人》曰：“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23、虚冲，指虚静淡泊的人生态度，为道家人生哲学的重要内容。24、语源自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顿缨，挣断绳索。25、蝴蝶之迷：《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此指君子结心一仪，不失本志也。26、《世说新语－任诞》：“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27、孔子云：“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28、皇甫谧《高士传》：“尧欲召许由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之滨。”后世以“洗耳”喻不愿听闻世事。29、《史记－项羽本纪》载：刘邦围项羽于垓下，羽闻四面皆为楚歌，夜饮酒悲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希踪，追慕、跟从。孔稚？《北山移文》：“希踪三辅豪，驰声九州牧。”30、语出孔稚？《北山移文》“昔闻投簪逸海岸”。投簪，指弃官归隐。簪，官吏用来连结冠发的簪子。31、山阿，谓出世之所，隐者之居也。道帙，指道家经典。32、抗，举也。尘缨，喻尘俗之事。鹤书，书体名，又称鹤头书。古代诏书用此书体。33、束，置也。释部，佛教经典。桂丛，谓幽隐之地。淮南小山《招隐士》云：“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34、明堂，官吏办公之堂殿。牒文，指公文。35、翟子，墨翟，即墨子。《淮南子－说林训》载，墨子见白丝而泣，因其可以染黄，亦可以染黑。36、心不当日，化自《搜神记－韩凭妻》，宋康王夺韩凭妻何氏，何氏密遗凭书，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日出当心，谓情之不渝也。此反讽墨子无专一执著之心，故会见白丝而忧黄黑。37、朱公，指杨朱。据《淮南子－说林训》载，杨朱见岔道而哭，因其可以向南，亦可以向北。38、邓林，用夸父逐日事。《山海经－海外北经》载：“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仗，化为邓林。”此反讽杨朱无执著之心，故见岔路惑而泣。39、贾谊贬谪长沙之时，有鵩鸟飞入室，触动心弦，乃作《鵩鸟赋》，喟叹人生之坎坷。40、殷仲文，东晋人。《世说新语－黜免》载：“大司马府听前有一老槐，甚扶疏，殷因月朔，与众在听，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借以自叹其不得意。又庾信由此感而作《枯树赋》。幽息，深长的叹息。41、甘棠，即棠梨。传说周代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就在小甘棠树下断案。人们感其公正无私，就作诗赞美他。《诗经－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42、用荆轲刺秦王事。据《战国策》载，荆轲将刺秦王，至易水上，渐离击筑，轲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反！”此指建功立业意。43、海甸英风，浙右妙誉，化自孔稚《北山移文》“张英风于海甸，驰妙誉于浙右”句。海甸，海边。英风，美好的声名。浙右，浙水之右。又吴均《与宋元思书》云：“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此反其意而用之。息心，消除竞进之心。44、刘向《列女传》卷二载，陶答子治陶（古邑名）三年，名誉不兴，家富三倍。其妻独抱儿而泣，曰：“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犬彘不择食以肥其身，坐而须死耳。”本指避身远害，此处反用其意，言不因畏害而弃志。45、来仪，归来。古代传说逢太平盛世，就有凤凰飞来，起舞而有容仪，称为“凤凰来仪”，见于《尚书－益稷》。46、东陆，指春天。《隋书－天文志中》：“日循黄道东行……行东陆谓之春，行南陆谓之夏，行西陆谓之秋，行北陆谓之冬。”孔，甚也。奭，（草木）盛貌。47、若华，若木之花。苦木，神话中长在日落处的一种树木，青叶红花。此用以代指霞光。又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有“若华夕曜，岩泽气通，传明散彩，赫似绛天”句，彼亦代指霞光。盖谓风光旖旎。48、屈曲，卑躬屈膝也。49、徙倚，徘徊也。50、黄垆，犹黄泉，垆，黑色坚硬质粗的土壤。鲍照《拟行路难》诗有“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含叹下黄垆”句。51、《汉书》载，初买臣贫，卖薪给食，每担束薪于道，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愈疾，乃羞求去。52、《战国策》载，苏秦始欲说秦连横，不行，敝屣还家，“妻不下絍，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尔乃发奋研读，转而说赵合纵，功成。赵王封其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秦乃叹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盖，通“盍”，何。53、语出《后汉书－马援传》：“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又王勃《滕王阁序》云：“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54、蓬莱，传说海上有神仙蓬莱。庾信《哀江南赋序》：“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飚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此反其意用之。55、据《晋书－阮籍传》：“（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56、《世说新语－夙惠》：“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又李太白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此反其意而用之。57、《汉书－艺文志》载：“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华盖，华丽的车子。58、汉帝刘邦曾作《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还故乡……”59、《彤管集》：韩凭妻美，王欲之，捕凭筑青陵之台。其妻何氏作《乌鹊歌》以明其志：“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60、屈原《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61、志，记也。62、款曲，内心衷情。63、柔翰，毛笔。64、自卬，自我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