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慢•蝴蝶梦
丁丑秋日梦回大堤口小学有作
石楼归旧梦,玉蝴蝶,熠阶除。瞰桃李芳园,领巾红飐,紫姹青初。回盱,拱弧叠嵌,割斜晖、相对稚龄予。多少幽廊过客,光阴异代同疏。
窗隅,秉烛曳凉裾,修女又宵徂。正月苑萤流,儿时听此,门叟苍癯。荣枯,岂唯示我,觑遥灯、秋老汉阳鱼。一例华胥寓梦,觉来槐梦谁舒?
注:建国前,大堤口小学(参见《醉桃园·大堤口小学》《临江仙·昨夜》注)教师皆美籍修女。“儿时听此”,遥忆儿时老门卫夜话前朝修女故事,续过片“窗隅,秉烛曳凉裾,修女又宵徂”。
这首《木兰花慢》篇帙虽不算长,文体亦异,但时间维度的多元性、复杂度与独孤食肉兽的两首同题材古风《后七十二家房客》和《诸客》相比,却不遑多让,它有事前事、梦中梦。
开篇“石楼归旧梦,玉蝴蝶,熠阶除。”这种写法与《后七十二家房客》、《诸客》的开头相仿。前者曰:“索寞江堤天主庠,谁见旋梯括羽光。明我重回曼陀丽,彩蝶辵影溯莓廊。”后者曰:“我生初在横堤住,彩槅镂空张画布。偶乘梦羽上江楼,何人花季于兹贮。”此词亦先写梦中从未来回到大堤口小学的“石楼”,且有发光的蝴蝶在前引路,照耀阶除,带有几分神秘气息。其下所描述之种种,俱为梦中之事可知。此种手法,当属词人自我因循,对其惯技“忍而不能舍也”(语出屈原《离骚》)。
接下来写梦中的现在之我或未来之我梦回学校所见。“瞰桃李芳园,领巾红飐,紫姹青初。”桃李芳园,过去之我所在的学校,领巾红飐;胸前飘着红领巾的小学同学;紫姹青初,补充交待梦中所见是春花烂漫的季节。如果说前面是一个全景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是特写:“回盱,拱弧叠嵌,割斜晖、相对稚龄予。”“盱”,张目直视。回头看,大堤口小学的双子楼,弧形的楼拱交相叠映,将夕阳的光芒“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凝固成颇具质感的画面。这在幅画面之中,今我、昔我在楼间长廊的两端,同沐斜晖而对视。
前文“今我”在教学楼上俯瞰昔日的同学“领巾红飐”,而昔年之我,在胸前飘动红领巾者之间,亦类似手法。“瞰桃李芳园,领巾红毡”,属少先队队歌高唱的时代,显然时当解放后。“桃李芳园”是个语典,取自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会桃李之芳园。”今我梦回校园之际,作为读者的我们不妨设想,校园里正响起维吾尔族民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的歌声,经久不息。歌声渐渐隐去,这又是一段业已逝去、不能复返、只可梦回的过往。
过片“窗隅,秉烛曳凉裾,修女又宵徂。”结合自注可知,当是大堤口小学建校之初,由美国修女主持校务及教学的解放前之事。它是“石楼归旧梦”的梦中梦、事前事。这种手法,类似独孤食肉兽三年后所作《定风波•两个人的车站》中的“晚点车来深雨里。秋霁。那年人铸夕阳中”之描写。武昌车站,人立夕阳之中,系回忆所及“那年”之事。而晚点火车自潇湘夜雨中北驶,至武昌已是秋雨乍晴,也是“那年”之事。然“晚点车来深雨里”发生在“人铸夕阳中”之前,二者在现实的世界系异时异地而发生,非深雨与夕阳并时共存于武昌车站也。
但此词所忆更远,所梦更深。何以梦中见到修女秉烛曳裾,于夜间行走在窗隅呢?从下数句可知。“正月苑萤流,儿时听此(此,指前朝修女遗事),门叟苍癯”,则将时间点拉近一些,再次回到解放后:儿时的“我”搬着小板凳坐听苍颜清瘦的看门老人讲述修女治校的前朝故事。“此”字表明,带有神秘气息的故事早已深深地楔入孩提时的记忆之中,在梦中浮现。
这种场景和情绪,与元稹《行宫》所展示的“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情景略相仿佛,但又与白头宫女闲说玄宗的现在进行时态迥异其趣。
此词中,儿时听修女故事的时间视点,采取的既非单纯的“今之视昔”,亦非单纯的“后之视今”。(王羲之《兰亭集序》)质言之,以今我观之,是“今之视昔”,以昔我观之,是“后之视今”。昔我、今我乃至“昔我之昔我”同堂共处,共处在梦幻之境,这才是独孤食肉兽在此词中营造的时空迷宫,是超越物理时空的“异度空间”。而这种迷宫式的写法,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既是中式的,又是西式的。
回到本词,儿时听故事的时间点,与上阕“桃李芳园,领巾红飐,紫姹青初”所发生的时间,应相去未远,唯前者在“桃李芳园”的学期中的白天,后者在“月苑萤流”的暑期之夜。“儿时听此”与上阕的另一区别,也是关键的区别,在于随“玉蝴蝶、印阶除”而来的“今我”,凭栏俯瞰老同学并对视童年的自己之后,在下阕正式变身为听门叟讲史的“儿时”之我。“正月苑萤流”,领格字“正”,将时态调整为疑似现在进行时,随蝴蝶而返的未来之“我”即词中的讲述者(今我),在此变身为儿时之“我”并继续讲述。今我、昔我,至此合体。
这一转换,亦类似《后七十二家房客》中的密室接力棒交接相似,可见是一其贯手法。该诗写道:“西家东家蝶衣笼,唯我冥会飐帘风。曾与孑立他年客,默听江关夜半钟。”今我摸回旧居,并让酣睡在童年时代的“我”若有冥会。在此,“明我重回曼陀丽”句中之“我”,与“唯我冥会飐帘风”句中之“我”,虽二位一体,实则系不同的两个“我”。前我,是随羽光一路洄游到魔法城堡的未来之我,也即“飐帘风”中的“孑立他年客”,其与半梦半醒的童年之我同处一室,一道聆听隔岸武汉关的钟声。此诗的讲述主体,在这里完成了一次接力棒交接:随羽光而来的我,在童年时代冥冥状态之我的眼中,成了来历不明、虚影幢幢的“他年客”。
今我与昔我,顺利完成“合体”之后,所昭示的今昔变化,荣枯之感又如何呢?“荣枯,岂唯示我,觑遥灯、秋老汉阳鱼。”据诗人自称,系化用其早年看过的一本《黄鹤楼诗选》中的明代人诗句:“君山秋老洞庭鱼。”借此符码点出武汉三镇的概念。
煞拍“一例华胥寓梦,觉来槐梦谁舒?”收束全篇,连用“华胥”、“槐梦”,结得有力。既似是对“荣枯”以下数句的回答,又照应开头“石楼归旧梦”,再次强化梦回之意。时间单向度流动,任何人都无法回到过去,此乃常识,好在人类有梦,晏几道《鹧鸪天》“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此之谓也。然梦中过谢桥所呈现的时间与空间的虚幻感,透露出的时空的荒凉滋味,又有几人能会?
此词的另一技法特点亦值得注意,独孤食肉兽作品以挟带强烈情感的叙事为主,极少议论,而此词上结通过“多少幽廊过客,光阴异代同疏”这两句陈述,干净利落地“清空”了刚刚在梦中看到的童年人与童年景,随后在过片直接“一夜回到解放前”,在事前事中开启又一时空迷宫的建构。这种时空变换的笔法,较之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开启的“现在的我遥想未来的我说到现在的我”的时空模式,更为复杂。
至于此词语言的古雅,亦是值得注意之处。如 “多少幽廊过客,光阴异代同疏”,亦化用《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语意。驱遣古雅的语言写近事,与运用新异的手法熔为一炉,自是独孤食肉兽的独家秘笈。
这首词作于2009年,其时,独孤食肉兽已经离开他曾就读的武昌大堤口小学约三十年了。与以大堤口小学为背景的系列诗词作品一样,此词在时空交错的回忆之中,渗透了沉重的怀旧之情与寂寞之感。词题曰《蝴蝶梦》,似典出《庄子·齐物论》,言庄周梦为蝴蝶,醒为庄周,竟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还是庄周本身便是蝴蝶的一个梦,书中的庄周称之曰“物化”。
细究此词,表现的却并非此类哲思,而词人对英国小说家达夫妮·杜穆里埃在一九三八年发表的成名作《蝴蝶梦》耳熟能详,因而,与其从庄周的蝴蝶梦中寻找其创作灵感,毋宁从小说中去寻找。
小说《蝴蝶梦》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颇富神秘色彩的女性吕蓓卡的形象,其于小说开始时即已死去,从未在书中出现,却时时处处音容宛在,并能通过其忠仆、情夫等继续控制曼陀丽庄园,直至最后将这个庄园烧毁。词中缠绵悱恻的忆旧情绪,和阴森压抑的神秘气氛,自与小说《蝴蝶梦》一脉相承。
参考资料:
据诗人称,这篇贾秀琴撰写的与大堤口小学有关的帖子《雷修女的夙愿》,是《木兰花慢•蝴蝶梦》的创作缘起。原文见:
http://www.chinacatholic.org/News/index/id/802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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