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土豆有毒

天空炽热冒着青烟
空如口袋的胃考验着时间
从婶婶手上滑落的半块土豆
藏于阴暗潮湿的雨水沟
享受我和妹妹垂涎的夏天

站在高高的门凳上
我和妹妹向半块土豆行注目礼
从早晨到中午强忍住
口水下埋伏的喉头
劝阻妹妹无数次蠢蠢欲动的念想
熬过漫漫长夜，躺在床上的饥饿
比站立时更容易飞出身躯

炽热的阳光飞舞着饥饿的皮囊
拖着饥饿尾巴的绝不仅仅只有狗
绿头苍蝇紧急占领这一意外的宝物
我与妹妹一次次撩起袖子驱赶
一如驱赶那头伺机发动攻势的黄狗
饥饿的目光中把绿毛土豆千百次咽下

它发育并壮大的霉菌
正在长成一片苍翠的森林
土豆有毒
是我对妹妹的严正忠告
她只能把移除唇边的唾液再次复原
我们向长出绿洲的土豆致敬
如我们饥肠辘辘地
向墙上的领袖行庄重的注目礼

夏日暴晒的日头落下
对绿毒的担心随之下滑
半块土豆的身躯与我们饿浮的身躯一起肿大
辗转的饥饿在黑暗中向深谷坠落
我捂住饥肠翻打的疼痛
撕一块夜色充饥
梦里，绿色细菌长势喜人
土豆接我和妹妹回家
绿翅丰满的土豆满世界飞舞
比苍蝇舞姿优雅，成群结队地
从胃里装满天空
我伸手梦里抓住
一只皮包骨头的苍蝇
咽下一夜的沮丧
     
 2. 守  望

新的一天,妈妈、姐姐合作社出工下地
我与妹妹留守看屋，还有水沟中的宝物
土豆比梦中更绿，由绿色的翅膀
成长为天空一朵朵的乌云
苍蝇肆无忌惮地在表面地质勘探
妹妹怒不可遏，几次欲起身捡食
我由注目转为怒目、恐吓
与妹妹驱赶苍蝇与狗，
站在高高的门凳上
如两个神圣的门卫守护着国王的灵柩
一刻也不放过奋不顾身的护卫

一只狼犬黑旋风般地闯进了禁地
挤倒年幼的妹妹，直奔圣物而去
我怒目瞪圆发出一枚枚子弹
未能使大狗溅血倒下
绝望的目光也拉不回妹妹决绝的勇敢
倒下之前一如羽毛的飞
双手握住一朵由绿转黑的云
抢在大黑狗之前
嫦娥吞月般咽下全世界的饥饿
一道闪电击溃了狗与时间
咽下的是一堆张满羽毛的眼睛与恐惧

哪些失去的眼睛与守护多日的灵柩
是穿着饥饿外衣的毒药
苟且偷生的我总担心
妹妹有一天会莫名地死去
一脸无惧的妹妹咽下遗臭万年的劫数
致敬的灵物、土豆的毒株
不比岁月更苦，不比苦难更毒
让一个三岁的孩子羸弱的胃
消化锈迹斑斑的历史与坚硬的铁

3.重 生

半块绿毛的土豆
凭借当年妹妹胃一样的坚强
突破房前屋后的坚硬长成了绿油油的庄稼
姐姐扛起比身高还高的锄头
挖出的未来一半是土豆、一半是石头

揭开锅盖后泛起一汪清水
飘满枯影瘦骨的饥饿与歪歪斜斜的倒影
在那皮包骨头的年代
土豆是我们唯一光顾的口粮
是我们最亲最亲的亲人
是养活我们生命的精神父亲

咽下恐惧、从狼犬獠牙下抢的粮食
植入妹妹纯真的童年
锅里碗里、梦里梦外都是满山的土豆
横亘一枕的茁壮进入梦乡
恐惧之于饥饿，幼小的心灵乐于
梦见飘飞如山的椭圆
与打倒为反革命分子、含冤入狱的父亲一同归来
硕大的土豆压塌了房屋、永远也吃不完、吃不够

满山遍野的石头都是妹妹放牧土的豆童年
饥寒交迫的命比土豆饱满，比石头坚硬
 
一年春天
妈妈、姐姐用承包管理的土地
疯种一季的土豆
姐姐掏沟、妈妈挑粪水、哥哥平地
妹妹与我手提竹筐放种子
种一季宽广的口粮
试图把饥饿拒之于千里、拒之于身体之外

绿茵茵的禾苗，玉白色的花海
总会结满一些故事
土豆成熟的时令
父亲平反归来
土豆成为昭雪洗冤的家宴
血缘的父亲低头
向养育活命的父亲流泪下跪
从此，土豆成为父亲的父亲
 
   4.   流 亡

石头是大山的庄稼
土豆是石头的孩子
而我们是大山长出的石头，
上面结满了果子

我离乡到遥远的城市念书
年迈的母亲为我装满一书包
煮熟开花的土豆
一枚发芽的土豆
妹妹离乡南下深圳打工
头发花白的母亲胃痛备下两袋土豆
一生一熟
土豆见证了我的大学、妹妹劳作的流水线
它的养份让我在知识的竹简一同长大
妹妹的梦想深入机械的钻孔
与排山倒海的货品、订单一同长大

我们成为母亲放牧他乡的两枚浮萍与土豆
漂在城市，根须却虬劲有力地扎进
梦里湿润的故乡
头顶淡白的土豆花移动在忙碌的流水线
记忆的花瓣盛开
故乡屋前的苍老梨树
哪一瓣是土豆，哪一瓣是白发的妈妈
垂落的雨滴模糊难辨
    
   5. 焊接的乡土

绿油油的土豆
花香四溢开满山坡
饱满向上的力量装满大山的胃
妹妹用电焊焊接的生活
点种不出饱满如石的土豆
手机主板上的焊接点
无法连接乡村的小道、老屋与城市的马路

焊接的人生高一截、低一截
隆起的包块和凹陷的青春
掩埋在轰隆隆的机器声里
密密实实的焊接点与山坡上
播种土豆的沟壑深一脚、浅一脚
乡土的石头、土豆、打工的青春
从焊接的城市滚落于黑夜的街头
与灯红酒绿、钢筋巨人格格不入
车水马龙的街头种不出妹妹生命的土豆
缤纷的公园里开出灿烂、高贵的樱花、百合、郁金香
与卑贱的土豆花无关、与流水线上的青春无关

流放的青春隆起或凹陷在血色的黄昏
城市住在太阳雍容华贵的竖立面
山村在城市的射影里焊接爬行
一大堆镰刀、锄头、枯柴与童年
躺在老屋的暗角与阳光一同老去、生锈
少年的梦想挂在墙上气息奄奄
黄土里期许还有最后一次重逢

抱着一株从未开花结子的梦想
抱着一身的疲惫与思念
不曾开放的土豆花从流水线上落荒而逃
长长的尾巴是垂死的夜
裸露出大山的精神分裂的神经
   
6. 土豆之殇

那一株霉变的土豆毒株
三十年后，再次闯入
老迈的故乡和年久失修的家
紊乱了妹妹的植物神经
累死了黑夜与白天
不停地挖总也有挖不完土豆
累死了用土豆换回钢筋、水泥改建老屋的妹夫
笑傲当年半块绿毛土豆
妹妹依然一脸的无惧
将250毫升的红色除草剂
与半生的不幸
仰勃一饮而尽
倒在乱石丛中
坚定的捍卫土豆的尊严
为生死相依的土豆斩除荒草

天空的瞩目与怒目掉进暗夜的深井
庇护无能的我与哥哥
抬着一口沉默如铁的棺材
踏平弯弯曲曲播种土豆的沟壑
悲伤高一截、低一截，
深一脚、浅一脚的失重感
掩埋不了命运的昨天

无意间踏出那枚南下深圳所带的土豆
二十四年的轮回，绿芽出土
一粒并不饱满的土豆告别流亡
找不到回家的路途
今夜，妹妹躺在棺材中为它探路
前方还悬挂着丈夫累死的坟头

妹妹的面容从未如此安祥和苍白
苍白如炊烟日夜操劳
却一无所有的一生
从未平整过的衣角褶皱在遗容中精致而漂亮
盛开从未享用过的蓝白色米格子花
死亡比生活更加咄咄逼人、也更加美丽动人
不能在生时享受的美丽
跳出生的枷锁和重压
把最后的美丽与动容留给底下的时空

心口，总被生活的巨石碾压
离开时坦然压着黑暗的木板和沉沉的苦痛
紧攥的双手
只抓住了死亡、寂静、除草剂
与精神分裂结构的黄土

一双儿女，寒风中跪成石头和孤儿
八旬父母只剩下
白发、枯死的泪痕与雪花飞舞
不瞑的双眼钉在一株绿毛土豆的毒株上
品尽了生活的苦楚与歹毒

没有了疯抢土豆的野狗
在疏于防范的夜晚
石头自尽于荒草
它要将漫山遍野的毒株独自吞下
剔除所有的杂草、农药残片、害虫与苦难
让满山的土豆终有一方生长的净土

再见妹妹时，坟头
长满了盛开白花的土豆
以及它不甘流亡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