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门

像掉了门牙的爷爷，晚年
口齿不清。有风
在城门洞里自由出入

城墙上，道光二年出生的野草
已转世到第五代。它们早上
倒向东边，晚上倒向西边
风一直在吹。没有人记住它们名字

旬河边，一块残碑仍在沙滩上
沉睡。它啥都看见了
它啥都不说

弯曲的历史，有时也会吐出泥沙
一只洞开的眼睛，冷的像铁

野草

野草天生命贱，寿命却令人惊讶
那些苦苣、灰条、水芹和牛尾巴蒿
无忧无虑地长在街道旁、墙根下
和小城不起眼的角落
饥荒年代，它是唯一的证据

今天，它也许是一些人口中美食
也许是一把救命稻草
如果允许时光返回45年
我愿意把自已填进
母亲冰冷的胃里

现在，它们一部分长在了人头顶上
另一部分，长进了人心里

六家巷

有陡峭的欲望，沿着石阶
一阶一阶向上攀登。住在
巷子里的人，常年深居简出
他们把刀藏进衣袖
像这个巷子的籍贯一样神秘

做米酒的刘家，弹棉花的赵家
打炕炕馍的孙家，染布的欧阳家
刻章的李家，和驾船的牛家
手艺早就失传了。他们的后人
看不上祖宗的绝活

汉江从巷前流过，巷后旬河环绕
几百年就流过去了。六家巷
老街坊也都忘了。每当有游客
问起，都用左手指着汉江说
下河的，下河的

灵崖寺

彼时，夕阳漫过寺墙根
抓住爬山虎的藤蔓向上攀登
然后坐在房顶上。寺内的诵经声
突然停下来

静，出奇的静
那个在佛祖前焚香的女人
望着辽绕的烟雾，企图
找出男人出轨的证据

寺后有一条小路，通往远处的青龙山
那些灌木丛中，肯定藏匿着野兽的眼睛
我看见太阳绕过山巅，黑夜
“嗵’地一声砸下来

还有看不到的
是夜空经过的那些佛迹

西炮台

当年筑炮台的石头，还坐在那里
石匠们已从明末走失。现在
活着的人，回忆旧时的炮声皆为妄言
有土匪青面獠牙，站在城墙上

时间走得太快了。炮台的旧址上
建起了一座和平年代的公厕
西炮台上居住的人
方便了许多

生活中，我经常被空穴飞来的石块
砸伤。那些裸露在阳光下的物件
并非都是杀人利器

那些守城的将士，内心大多
空虚，且锈迹斑斑

好汉坡

小城好汉的标准，是从319道
石阶爬上去，不弯腰不喘气
坡顶是旧时的县衙。文庙呆在一侧
与右边的大狱反向而居

有些人终生都在爬坡
譬如我，年少时的张狂
一念之差，我被欲望一脚踩空

谁不想当好汉，让坚硬的牙齿
反嚼成尘。褪去满身锋芒
变成坡下一堆白骨
戳在岁月里，为后来者招魂

衙门口

旧时住在衙门口的人，每天
都能听到县衙里传来的喊冤声
哭叫声、和打人的板子声
街坊们说，这些都是命
比铁还硬的命

县衙却很神秘。有时银子
也进不去。毎天掌灯时
老爷会退到二堂

有人在这里丢了钥匙
有人丢了命。那把太师椅
许多年后成了文物

草房街

一条街都是草房，街上住着
驾船的、背脚的和抬骄的
头上顶着草

先是汉江一次百年洪水，然后
是正月一场大火，那些草房
全没了

现在只剩下一堆眼珠
一个名字，风一吹
在这条街上，滚过来，滚过去

碾子场

房顶上的瓦霜，都转世十几代了
那只石碾子，仍坐在原地
转着圈圈。小城患上了偏头疼

石碾子偶尔自言自语
有时在夜里，有时在雨天
让中街出一身冷汗

街头住的张瞎子，叼着水烟斗
说，石碾子说它的身子太重了

茶园

往往在端起茶杯之后。我会
告诉你我幼时的老宅
一个叫茶园的地方

守着两棵茶树，父亲一辈子
都没有茶喝。茶树40岁时
被戴上一顶黑帽子，只开花不结果

就像我，在茶园里出生
却在别处干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