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一）

我们默立的一片水域
可以叫湖 它也只是 
海的一部分
没有一只鸟  被弯腰的芦苇射向天空

当心灯暗淡
站在湖之岸边  
有时候，远望的人有被风吹透的绝望

更多的早晨，我往往忘记它是一片湖
甚至忘记  站在对面那个人——
紧握一把碎片的利器   与我对峙
我怕自己  
会倒进一片湖中

更怕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男人
最终从水的一方    走出来
站在我站过的地方
大声叫着   
自己的名字

◆镜中（二）

流水的声音，开始响起
门之内的人，现在
只有一片银色的湖面能够看见她：
皮肤有些松弛、粗糙
从不再年轻的身上耷拉着
清澈的水 顺着她
被六十多年的光阴
染白的头发、压弯的腰、干裂的手上
轻轻流下来
这一刻的小屋，有一丝香皂的味道  
夹杂一点
炕土的味道
故乡的云有些遥远
一个春天的午后，只有她自己见证了她
如何把一些时光的污渍
清洗干净   最后
悄悄默立在一片镜子前
羞涩地  看了看

◆诗歌一样大的故乡

我想把故乡再写小一点
房屋那么小
烟柱那么小
院子那么小
门前的小树那么小
一条路那么小
路边晒太阳的七叔那么小
教室里坐着的几个孩子那么小
夜空中的月亮那么小
母亲等候的身影那么小
泪珠  那么小

我只能把故乡往小里写
小到像一首诗一般大
这样就可以装进去：
牛羊、耕地、庄稼、炊烟
热炕、山歌、社火、土庙
儿时的伙伴娟娟、芳芳、小军——
他们被一辆火车带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不能再把故乡写的更小了
再小就像一颗心一般大了
小小的故乡呵
有时候，让我在深夜
孤独、无助
伴随针尖一样大的阵阵隐痛

◆没有回来的人

时至年关，这些人没有回家过年：
王师两口子三年没回来了
孩子已从六年级升到初中
做家政的小丽五年没回来了
父亲去世时候，没有见她最后一面
更有原上的健康  原下的永安
一个患了艾滋病 尸身被人抬进了村上
一个赌博欠债几十万 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十年没回来了

再不能算下去了。多年没有回来的一些人家的
庄稼荒芜了
锁子生锈了
院子里的野草长满了
院墙倒塌了

只有那些好久没有住人被荒废了的房子
仍然在风雨中默立
年复一年  远远望去
好像一家人还在里面安静地生活着

◆朕的王朝
             
一睡千年啊  
千年，恍若如梦
今夜，朕孤身一人
一个个朝代被风吹散
可否以寝宫中陪葬的20吨铜币  
不计其数的
铜鼎  玉剑  马蹄金 雁鱼灯  铜马车 火锅炉
及一副可能残损的孔子画像
与你交换  
换回朕的王朝

至于龟形玉印
——最有力量的铁证
二千年前，它紧握天下人的命运
如今，都可以快马加鞭，五百里加急
赠于你  与你交换
换回朕的王朝

一个男人大起大落的一生
挂着伤的一生
任由后人笑骂评说的一生
天空一样看不透的一生
都可以当做
换回一个王朝的筹码

如果可以
爱妃从一幅壁画中醒过来
像月光挨着月光 
我们坐在一起
读书、观舞、赏乐、饮酒、论剑
听臣民们高呼万岁  
或者  批阅奏折
她轻轻地呼唤朕的名字
叮咛一些早点安寝的话
之后，一个朝代的灯盏
就全部黑了……
 
   ◆  雨

踩住云的台阶
沿着同一个方向
它们 
纵身一跃

第一滴雨  
最先完成自杀

接着  第二滴雨
有些  迟疑 躲闪
最终落到了比较干净的地方

至于第三滴   第四滴……
准备已经充足
随时可跳下去
融入花枝或叶片

更多的雨 集体坠落
是春天常常发生的事
不只为了殉情
也为了重生

◆投 降

此刻，你们都是我的
我们都站立在日子的一个恰当位置
轻轻地 把孩子拥入怀中

——我喜欢听他一次次重复式地
更多地是语无伦次的 欢叫
让我的心如冬天的雪花
一片接着一片  落在春天的瓦楞 抽搐般地颤栗

现在，你们都是我的
一段段风雨交织的生活之后
我开始举起双手
用清澈的诗意向诗歌投降
用剔除杂念的眼睛向梦一般透明的孩子
无条件地  投降

当我这样有力地举起了倔强的双手
盘桓内心的那座
用骨骼搭建的 高傲的黑塔  
就这样被爱  严重撞击
并在一瞬间  轰然倒塌
我突然有一种 脱胎换骨的坦然和轻松

◆ 我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人间

像绿叶托起一滴清晨的雨露，我的双手，现在
持续地抚摸着一张粉嫩的脸庞

阳光沐浴的十三楼，一个男人的幸福突然有些恍惚——
女人清唱的童谣
孩子的呀呀学语 
微笑、嬉闹抑或啼哭，早就让他深陷日子的重围

哦，孩子，我爱你
却没有像爱你一样爱着这烟火的人间
世界太大，冷暖太多，我的爱太少——
即使把自己全部打开，那些廉价的
抒情或者赞美     
也是寥若星辰

春天举起了灯盏， 我的孩子
揽你入怀。我开始试着热爱这并不完美的世界
学会用宽恕和感激，化解我与人间的所有恩怨

   ◆  幸福

孩子睡了
一朵莲 沉静在中午的池塘

小小的手  挡住了窗外的阳光
眉眼纤细  睫毛长长
一只低飞湖面的水鸟
此刻，合上翅膀

孩子，我止于抒情
你除外  
也因你
也止于青春年华的桀骜不驯

如果，减去一个父亲
十年的时光，加在你身上
哦，孩子
爸爸已爱你十多年
你呼吸的样子，像月光
一层贴着一层。世界上所有的美
皆因你而丰盈  
复又失色

◆敲门的人
 
看不见  敲门的那个人是谁
一声又一声   
心跳般的急促
像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它一定认识我  
要告诉一个春天的好消息
或者不认识我 走错了门
至少证明
我不是他要找的人

它还在敲着
重复的声音
一点一点接近我的想象：
是不是
蓓蕾这样找到花朵
泪水这样找到爱情 
一玫词语这样找到火焰
或者，落叶找到大地
迷路的母亲这样找到儿子

当我去开门
要迎接或拒绝一个站在门后的人
我要说：你来了啊
或者  对着一个站在眼前的人
什么也没说出来

 ◆ 安放的灯盏

        1.

把过去的日子
重新活一次
是我  现在喜欢的事
很多事物  水一样流走了
剩余的时光  若隐若现
正如我们之间
相互关联  也
互不相欠
它们始终
有记忆一样的颜色和味道
更有一些 
总会站在一个远远的地方
喊我  
一声又一声  
直到把我
喊疼
         2.

每一天
我都在家的门外
奔跑  忙碌
安静  只是一个很小的部分
大多时候
我只会  提着一盏马灯
完成词语的组合
把它们安放  最恰当的位置
我感到自己
卑微而尊贵
一只只文字的羊群
放牧在时光的高原
有时候，我又感到幸福
也感到愧疚
好像自己把本该美好的日子
没有过好

       3.

我拥有多种身份
就像一生拥有多个名字
喊任何一个
我都会答应
每天早晨
看见妻儿熟睡
我都会把门轻轻带上
当我挣回
比一首诗多出几百倍的工资
汗水一样  融入春天
我感到自己
内心的愧疚
会减少一点

       4.

更多的时候
总感到
时间像命运一样
充满恐惧
它高傲地站在
每个人看不见的高处
希望我们
都能为它的过去赎罪
我，一个两手空空的男人
能做的
只是低头走路
好好地过 我的小日子
好像它
爱情一样
就不曾来过
或者就根本
不存在

◆ 缓慢

除了一棵树
兀自开着花
什么都是光秃秃的
除了一只低头吃草的羊
占据着一个地方
什么都是空荡荡的
除了我们的眼睛
泛着光亮
什么都还是暗淡的
除了一滴滴雨
落了下来
什么都藏在春天的暗处
默默地
偷窥着你
 
◆ 春天的马车

这时，鸟飞了起来
春天的马车，已经翻过了山梁
马背之上，有人带足了水和干粮
穿一件去年的红嫁衣——
落叶与白雪，她不带
玛瑙与珍珠，她不带

呼啸而来的马车
装满丝绸和剪刀、针线和染料、笔和墨、纸和砚
姑娘的羞涩，它装不下
姑娘的泪水，它装不下
越来越近啊
对面的一条弯路、一条河流
越来越近

她到来之前
我已经写好了婚书：
爱她长久
黄金不换
白银不换
她到来之后
我会擦擦玻璃洗洗心
好好看一看
这人间，被花朵点亮了的好生活

◆ 草莓一

一颗挨着一颗
一颗颗  红的快要渗出水来
3月22日早晨  
它们面对一群群人
被一杆称 
称出了春天生长的重量

我遇见它们
在城市的一条条街道
并不感到惊讶  
不想把她们当做故乡的姐姐和妹妹
不想说它们像一颗颗红心

我只是担心 
当自己轻轻地走过以后
压在最底下的那一颗
何时才能爬到竹笼的最高处
晒一晒外面的阳光

     ◆ 草莓  二

藏在内心的一抹疼痛那么红
那时的高原，风有时长也有时短

它说，随遇而安
宁静的美：雨水擦亮一颗红宝石
人间止于安静

一个人经年的暗疾如射出的子弹
哦，那一刻，一缕缕的疼
都缓缓攥紧了胸口

   ◆ 草莓 三

停止赞美
去掉比喻、摘掉宝石、取出子弹
把疼痛还给疼痛
你还是你

山坡上的风还在吹着
现在，我们都不说爱你
这么多去掉的部分
都曾经爱你，或者都不爱你
     
只是你，那么热烈的爱过人间
就已经足够
尽管，短暂的一生都挂着红红的伤

  ◆  小南门

一座城市南面的小村子
一条小巷之侧一排排低矮的民房
一位女人把一盆污水倒进了水沟
一条大路下雨天就泥泞不堪
一缕阳光照着一面打开了的窗子

一条大路两边摆满了蔬菜和水果
一对情侣把行李搬了进去
一对夫妻把行李搬出来了
一个姑娘沿着巷道哭着跑出来
一只小花狗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一台老式的压井 赐予一桶桶水
一面走廊得步行十四个台阶
一间房子窄又黑一月房租一百二
一个人做饭、洗衣服，唱着单身情歌
一位老房东月底了就催交电费水费
一个人的青春从不欠帐

一晃以后的一批批人离开
一家人供孩子读书还没有离开
一名开诊所的王大夫也没有离开
一只药箱挎在肩膀
一家门里进另一家门里出

一小截废弃的时光扔在了这里
一万滴欺骗、幸福的泪水  正如
一锭锭丢失的银两  或者爱
一辈子再也找不回来  

    ◆  朋友圈

微信朋友圈，一条步行街
老友们经常碰面
陌生人对你笑
也会笑成朋友

几个熟人，明明碰上
却装作  视而不见
没有碰上的人 正聚集一处地方
认真地鼓掌
明天  有些人可能要犯错误
现在  还看不出来

当一个朗读者  站在街头  
风吹着不再黑亮的头发
有人附和鼓掌
有人投下一枚铜币
更多的人，经过他，一步三回头

他一直在朗读，动情处，含着泪，紧抓胸口
好像要把自己的心
一下一下地
要挖出来

   ◆   行走的雪
         ——致王若冰

一朵雪，从一本诗集中走出
冬天，还是那样巨大
遥远的河山，更遥远的前生和今世
雪替它们说话

雪，拒绝阳光
把道路分成两半
携美独行
抵达之处，大地上的事物，睁亮眼睛

雪行高山，高山更高
雪入河流，河流愈加壮阔
雪走进在一个帝国沧桑的童年中
时光不再保守秘密

巨大的冬天
小小的雪啊
出入茫茫群山 ，孤独大如苍穹
一条河用更多的雪
接纳了一朵雪内心的所有苍茫

  ◆  零点书

一堆灰烬——  
白天把自己燃烧
半个黑夜  也殃及其中

把所有的光芒
转交我们
之后，它转身
多走一步
我们就会心跳
质疑分针、秒针般的速度
会不会
伤害我们

做一件喜欢的
必须的事情时，它
往往不存在
我们明知 已身处某种漩涡
仍然  
会在挣扎中
保持平静

◆ 春天之声

一个娃娃，世界刚刚给他打开
还不会像我们一样 孤独地去爱
他试着叫出一个温暖的称谓
反复练习着翻滚、爬行，直立后的行走
春天一样
于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蕊中
积攒力量
他突然地喊了一声
一个安静的中午
一个娃娃，卯足了最大的力气
在母亲的怀抱
喊出的声音有点尖锐
先是轻轻融入了阳光
后来，与整个春天
融为一体

◆ 会尿尿的伊沙

当年，坐火车的时候
一定想好了要写一首诗的
那一泡很憋的尿先慢慢从身体的
某个部位  积蓄热量
车过黄河的时候
他才走进厕所
站稳脚步
面向眼前的一片汹涌
把它们从身体里
呼啦啦了出来
黄河那么老
他尽量做到不慌张
像在母亲面前裸体一样
这几年，每一次车过黄河
就想尿尿
却怎么也尿不出来
总是胀的自己，隐隐难受
且满脸通红
       
   ◆  复仇的雨

我不能拒绝它们
用一只只小手轻轻地  或者   
狠狠地拍打我
走在雨中，一直无法确定
到底是那一滴雨拍打我
有时候，它们把一只只小手合在了一起
扇我的耳光
或者  把一只只手握成一个拳头
重重地砸我
在我身上，它们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
像在复仇——
一个于爱情有所愧疚的人
已负伤
但它们，最终倒在了地上，血流成河
我轻轻踩着它们的尸体
没有一丝胜利者的快感

◆ 妈妈，宝宝不打针
——写给毒疫苗事件

阿姨又走了过来
那个经常来的弟弟
刚才又打了一针

妈妈，宝宝不打针
不想用小小的拳头
敲您的脸
不想用哭着的声音
让您心疼
可是，妈妈
那些弟弟们都打了针

哦，妈妈
弟弟们的眼神
越来越恍惚
不再对着他们的妈妈
咯咯的笑
邻居家的哥哥
不和我玩了
几年了一直躺着不动
叔叔阿姨
把挣来的钱都交给了医院

妈妈，宝宝不想打针
宝宝要回家
要听妈妈讲狼和羊、
狐狸和乌鸦的故事

 ◆  证据

除了根须可能活着
还没人能够确定
它是一棵从过去的土地死去
重新活过来的树

一个过路的人
盯着一棵树很久  才转过了身
另一个人抡起镢头
狠狠挖了几下，树皮飞溅
两只鸟儿，惊也似的逃走了

越来越多的叶芽
在暗处
努力挣脱寒风的样子
春天都看在了眼里
直到它们  枝繁叶茂 
或者  化为灰烬 被某个人怀念
它都不会说出什么

都成为一棵棵生长北方天空下的树
曾经 
活过的证据

     ◆  喊山

雾散去，一棵树的指引下
才看清楚，那是一座山

山啊，高高地，站在春天之上
一滴滴鸟鸣
从北面的方向  渗出来

真想，喊它
把我的名字  交给它
把她的名字  交给它
把我们的青春和老年  交给它

可是，我终究没有这样做
站在它的面前，像另一座山
等待一个人
大声地喊我
  
     ◆  老照片

他坐在凳子上
耷拉着手，眼神飘忽着
那件花棉袄
应该是刚刚洗过了的

没有写名字
没有写年月日
包围在模糊的黑白和锈斑里
像一只仍然亮着的80年代的旧灯盏

那么小
一面床单后
母亲轻轻扶着他
父亲为了分给他的一亩地
去公社抓阄去了

比他大三十六岁
但最后，我还是认出了他
叫出了他的乳名
母亲说：现在该还给你保存了
把他揣进口袋
我抱起了
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儿子

◆ 时光的证词
              ——给阎海军

把这样一个村庄交给我们
我能说些什么
把几百户人的日子、命运
交给我们
我能说些什么

我不能阻止  它们行走的旅程，就像
不能阻止——
那么多的人去了北京、上海、内蒙
离谱的彩礼抬高了姑娘的花轿
一个个孩子丢下书包、空巢老人的疾病、泪水 
 日渐荒芜的土地、稀落的炊烟

不能阻止——
谁家的房屋中落满了厚厚地灰尘
一个人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
掏出自己的幸福
更不能阻止：月光落进空空的村庄
一只狗朝着远方  
莫名其妙的吼叫

一座村庄面前，一个心怀悲悯的人
多么无力。远没有一根咬着大地不放的草力量强大
把一座乡土中国村庄的裂变事实
作为时光的证词
还给乡村，交给历史 
让落向崖边却无处栖身的乡愁
捂着疼痛的心口
在春天深处 找药……

◆ 中药赞

一张处方：时光赐给身体的
一道秘旨
朋友有难，当然要
赴汤蹈火

一只陶罐中
疼痛的身体，紧紧拥抱
心在沸腾，一直没有停下来
魂飞魂散
并不是要了却余生

一粒粒草药，最后都说出了经历和苦难
三次诉说
三次重生

以液体的姿态  
缓缓走进了一个人的身体
一刹那  
使命完成了使命
爱抵达了爱

   ◆   关系

花朵一瓣一瓣地打开
爱就一朵一朵地盛开

花朵为春天输血一次
有人就会死去活来地爱一次

一朵朵花正在热烈地开放
一如迷恋它的人，一路狂奔

花朵不开，春天不来
好像我们就不会好好地爱着人间

他们都走进了春天
一个个都欠着春天那么多的爱

摘一朵花或睡在一面向阳的山坡
春天所有的爱，在内心慢慢展开

     ◆  赎罪者

需要穿过一首诗抵达那里
传说中的雨，还是不肯落下来

先用几个句子，为花坟添一把新土
剩下一大段时光，可以坐下来想你

其实，只是把爱埋在了这里多年
之后，挥挥手  越走越远

跪在词语的灰烬上
为消失的美，忏悔和赎罪
人间四月：一只蝴蝶
从一朵花的前世缓缓飘出

      ◆  教堂

经过一座教堂，只需十几步
如果骑车，一晃而过

教堂里，空又冷，一个人背着十字架
还在为谁终生受苦

选择一个节日走进去
很多人聚在一起，唱着赞美诗

宽恕罪恶，心向美好
一本书重复说出的话
在一位围观者的心尖闪了闪

这时
一只白鸽刚刚飞过了它上面的那点天空

  ◆  空幻之美

一场雨
到底没有落下来
一滴雨一场雨甚至多个雨天
能够代替什么
我也不担心
它会不会从一个地方安全逃离
落在该落的地方
挨着谁的伤口和幸福
我说的是
它未落下前
一滴雨只是一种空空地幻想
当它真的落下
滴在一切虚无中
爱情一样——
一块熟悉而陌生的生铁
挂在一所低矮的屋檐下
风一直吹着
它只是偶然地摆动几下

     ◆  湖

想把一座城市吞进去
却只吞进去了旁边的几排楼房
想把整片天空吞进去
却只吞进去了几朵白云
想吞进去一座山、一大批牛羊
却有些遥远
它还是吞进去了：
一个官员、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高考落榜的学生
吞进去一对爱情时
有人看见一对天鹅低低地飞过湖面
我经过时，它的眼睛充满温柔
一群活鱼
正在追逐着几只死鱼
有人把面包揉碎
扔给它们
掏出手机
发出一声声春天般的赞美

     ◆  早晨，在厨房

门轻轻关上
妻儿正在酣睡
凌晨六点，她梦中的桃花盛开着露珠
我把草药袋一包包解开
倒进药罐  加水，拧开火焰
它们原本不相识：远志不认识黄芪
党参不认识白菊
任何一枚，不认识我
体内的苦，与我经历的味道
一致或者不一致
站在它们面前，心有愧疚：
我不能把任何一枚
从煎熬中拯救出来
看着它们在水中沸腾，挣扎
痛不欲生  
或者，痛的欢叫
一枚枚要把自己交给我——
一个从早晨开始生活的人
需要更多的阳光
四季如风，他要把外面的春天
搬运到小小的家中
当一天结束，老婆开始做饭、洗衣服
我会轻轻举起年幼的孩子
似乎一天未见
已经长大许多

       ◆   丢失

一枚紫色的耳钉掉到了地上
不会给春天增添什么
小而静默，有时候，让你赞叹
也被忽略
可是，它再也找不到了
耳垂上的另外一枚
就有点孤独
它们曾经被她隔开 
相望于    咫尺天涯
也于夜晚一次次取下
亲切地依偎
更多地时候，悬在一个女人的天空
像两只画中的小鸟
把日子点缀的那么美
可是，美已丢失
好像，所有悬着的事物都存在
最后坠落的命运

  ◆ 泉水流

揽古镇入怀
水以最温柔的步履
环村缓行。一曲天籁之音 
奏响千亩稻田和菜地

客商来自山西，停车下马，夜宿客栈
饮尽满城十万盏月光

古堡幽深。风是清代风，雨是明朝雨  
吹动古巷的宁静
溅湿对面的凉亭
泉水叮咚响

◆  空中草原

一种高度
被二千一百五十八米的长度撑起
绝世之美
已经，高于生活

十万朵花儿和小草
居住云端  
三十六平方公里的坦荡和寂静啊
适合  一个跋涉的人的全部心境

一片蓝天坠落于一片地
一朵云朵坠落于一尾草
一滴雨水坠落于一朵花
一个我，凌空而坐
坠落于一大把人间的好时光

   ◆ 寺院

蔡家寺村，有佛居住
佛不说话
大雪正下
空旷静寂

佛立堂中,香火袅袅
佛已安睡
小径通幽
唯我独行

朝拜之路，我不说话
以雪洗心
雪如经卷
阿弥陀佛

院内雪落，
院外落雪
行至高处
钟随风远，地阔天高……


◆ 儿子的森林

鸟低飞时
父亲的双手
母亲的双手
我和妻子的双手
牵着身体
制造出一片片辽阔的天空

一只鸟飞过一片天空
一片天空，也飞过了一只鸟

或者我们就是森林
就是树枝、露水、阳光、道路、空气
看着一只鸟什么时候
轻轻  飞出去

◆ 坐在银行里读诗

取下晚报
坐在一把铁椅子上  打开
默不作声的诗人中，只有周舟，我认识

一段段活着的证据
藏在一张报纸中，要替谁说话？

几个人握住口袋，走了出去
银行，钞票一样安静

白纸黑字中，取出黄金
——生活的贿赂，时间的供词
把它们存进另一所银行，我也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 诗歌课

是的，我还坐在那儿
二十几个人
都是爱上写作的人
还坐在那儿
在十八年前的一所乡村师范学校
我们或窃窃私语，或凝神聆听
流行歌曲的旋律在窗外的马路边
在我们的天空 忽明忽暗
十八年似乎一晃就过去了
而那些语言的种子
在少年的心中活了下来
顺着日子的缝隙
长出了句子的藤蔓
开出淡淡的绿
我把上面的虫子摘下来
替换成阳光、露珠、小小的雷鸣和闪电
现在，我才感到
几朵安静的云、一枚凋零的叶片
甚至，难以愈合的那点儿伤口
也让一首诗越来越无法拒绝

     ◆ 回忆一次师范时代的秋游

最先是胆大的人朝他的脸上摸了一把
接着，我与其他几个的胆子也大起来
一堆篝火之后的灰烬
三把两把，就把他的脸摸黑了
黑得 几乎认不出来了
这位弯腰的人，两只胳膊掩护着脸的人
这个平时只能在课堂上远望的人
开心笑着，像黑暗中的花朵
再接下来，有四个力量大的学生
抓住他的手、胳膊和腿，抬高身体又放下
放下又抬高。天空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静默着的田野是个舞台
花儿伴舞，鸟儿奏乐
我们彻底地暴露了自己青春的那点
野性之美
被他，一位热爱诗歌的老师，用放下的身份
坦然接受
年轻气盛的我们
像一首诗的病句
秋天看在眼里，并没有剔除

    ◆写诗的少女

一滴泪  聚圆并落下的时候
少女便长成熟了
十八年前，写下这两行诗的人
早已被一张毕业证，推进了生活
柴米油盐的日子，一对儿女
一个比一个会背诵唐诗宋词
曾经写诗的手
穿过日子的锅碗瓢盆、紧握粉笔
扶起老人的患病的身体
少女啊少女
当初为什么要流泪  
我没有亲眼看见你
写下第一句话
写下第二句话
但当一滴饱满的泪，打湿了漂亮的衣裙
和窗外的黄昏
我和你一样地落寞
坐在校园的林荫，像吹落了树叶的一阵风
缓缓吹着另一阵风
另一片秋叶

  ◆   致欣梓
  
删去时光，站立讲台的人
是指引一朵朵太阳花生长的人
携带笔与墨、水壶和纸，穿过黑夜
单薄的身子被经年的风看见，雨看见
开门的一把旧钥匙看见

多年之后的那个人
背负厚重的人间烟火
白发、皱纹，疾病、健忘、香烟与酒量
增多，或减少
热爱、执著，慈悲、威严，穿行山水
日子的间隙，捡拾诗歌

一个在城市找不到身份的人
从讲台上走下来
从厨房里走出去
停下了写诗的手
远方师白村的炊烟照样升起
他双手合十
默默向天堂的母亲
道了声安好

   ◆  看电影《泰坦尼克号》

这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大海
一台旧式的电视机中
船头站着两个人
模仿着海面低飞的海鸥
而他们最后的生死离别
让我们的十八岁飘满了异样的味道
轮船最终沉了
几千人的生命最终变成了大海
看完电影的每个人
都像是从大海幸运逃生的人
脸上挂着的泪水
有着冰山一样地深沉
一个少年对爱情产生了恐惧
相遇似乎就是一个错误
开始就意味着结束
而真爱有时却用命换取
他开始这样说出
像说出了那年的初恋。只是
多年以后，一个在乡村教书
一个在城市想起大海

   ◆  树林中

我喜欢坐在那儿
一个人被鸟鸣覆盖
一页纸上写着什么
好像记不清楚了
对面的教室
大声呵斥的那个人
也记不清楚了
我在写着什么
好像总是
把一张废纸扔掉
又拾起
添上一个羞涩的词语
又轻轻删除
或者，更换了某个地点
保留着某月某日
然后，把这张纸折起来
夹上一枚刚落下的枫叶
继续坐着
像一封从远方抵达的信
等待一个人来取
坐在树林里
安静地阅读

◆ 一封信的远方

我从来没有怀疑
一封远方来信的真实性
多少年前，它里面的青春
来自一家五金厂，以及流水线上
起伏的白天、黑夜
坐在小树林
我喜欢陌生人用一颗颗文字
呈现的生活，梦幻的未来
喜欢她写下年月日
自己的名字
回复一封信
我尽量回避自己的孤独
尽量不让他们看到
一个辜负了时光的人卑微的内心
我写下的春天很美、天空很蓝
把它们邮寄出去
等待他们把春天和蓝天
重新邮寄回来

◆ 坐在窗口的母亲

母亲进城后
老家的房子一直空着
有时候，她总会坐在十三楼的窗前
看着涌动的人流，车流
出神的样子
像坐在老家的门口
——一枝梨树，翻过墙头
她瘦弱的身子  陷入凉荫
看着，母亲这样地坐着
我走进了厨房
妻子抱起了孩子
让她多坐一阵子吧
看外面的世界
在一座高楼的低处开放
绿的、黄的、白的、粉的
像她种过的菜园、花园
在一座乡下的院里院外
摇曳花的颜色
疯长着越来越多的
荒草的颜色

◆ 血之死

紧握一根管子
装满血的管子
才能感觉到血的温暖
但，它的真切和鲜红
隔离了的味道
还是让我有了一瞬间的眩晕
从身体走出
对于我，只是一枚针尖大的疼痛
它却掌握了我的秘密
从生化室走出来
我还是我
转氨酶高一点
可以戒酒
可以服药降下来
而一滴滴不再属于自己的血
离开身体以后
早就在冷下来的温度中
一滴滴死亡

  ◆  父亲进城

从操场北面走到南面  
大概200米，需要5分钟
肩头的一袋重物
并没有让他慢下来
哦，那么多青春的花儿
在他的心头闪烁
踢出去的一只足球
差点击中了他
中午的宿舍楼  投下凉荫
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
坐在楼底，一把一把擦去汗水
三十个台阶，20米的走廊
走完，打开一扇门
被一袋洋芋压弯的腰才能伸直
他才能喘息、定神
多年前，一所城市的师范学校
阳光有点毒。远处的故乡
一把磨快的镰刀
被进了城的父亲
悬挂在一面土墙上

 ◆ 他只是走进了白鹿原
   —— 痛别陈忠实先生

是的，他只是走进白鹿原了
麦浪和鸟声跌进脸上的沟壑里了

八百里秦川，秦腔吼着
唢呐吹去了云中的黑
转身的人，看见
田小娥的幸福，坍塌在土窑里

慢慢坐了下来
祠堂有风，扶起高瘦的身体
雪茄吐出云雾
一个过去的时代模糊不清

现在，一座时光的高原上
他端坐那儿
像一本合上的书
世界上所有的泪水融为一体
却难以缝合天地之间
多出来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