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寂
古镇有话要说。
它斑驳的喉咙深不可测,一定是刚喝过一大坛陈年黄酒,巷子里全是陈酿的酒香,上了年纪的风摇晃着身子扶着墙根在走。
老式的木门上,有的喜字还鲜红着。
地上的青砖如一个个伸开的大手掌,总想抓住我,使我不敢在一处久留。
我想知道古镇想要告诉我什么,侧耳细听,却又阒寂无声。此刻,我已进入得太深,成为其中轻轻颤动的簧片。
我终究不属于古镇,无法解开巷子深处的死结。
回望古镇,古镇如一盘卷尺,已收回了我走过的深巷。
◆穷 人
终南山的茅蓬,是寂静在山腰上长蘑菇。
住在里面的人,是端坐在云彩上的人。
他从不对大山提出问题,回声里,只有大山不断重复的疑问。他知道——
所有的答案,都蕴藏在冥寂里。
他富足的脸上没有一丝忧愁。对我各种问题,他都不置回答,只告诉我——
一个没有寂静可以偎依的人,
是一个穷人!
◆寂静的颜色
无边的虚空——整个的寂静——万象的来处与归欤。
一小块的寂静动起来,就是风。
风翕动双唇轻轻念诵,声音便如种子般播洒出绚烂;风深入泥潭深处悄悄打通莲藕的节脉,让蒙积在内心的清凉莲灿举出水面;风削磨着万物,在人间留下处处风骨……
山涧背阴处打坐的风,重又平静下来。
慢慢长出的青苔——勾勒出寂静细密的毛茸茸的绿下巴。
◆哺
林杪之上,月光漫漶如乳。芽梢的嫩手轻抚幻白的肌肤。
湖中那枚皎洁的心,跳动得平静安好。
夜深了,这乱糟糟的人间终于模糊在了一起。我放弃了抵抗,悄悄结在就近的枝条上。
世界轻合眼睑,停止了喧闹,让母亲优雅地哺乳。
◆月 亮
那个被我用弹弓射过,用口水喷过,用手指点戳过,用刀片划过的,是天上的那轮——月亮。
它还在那里,安稳,寂静;
它照常升起,落下,月盈,月亏;
它不惊,不惧,不怒,不恨;
它一如既往地关照我,包容我,尊重我……
一座静穆的明亮的空中教堂,让我的影子,在它下面羞愧地暗着。
◆石 头
暴雨过后,河水退去,大大小小的石头,铺满了整个河床。
它们的身上,布满被浪头掀动和击打的痕迹,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直到今早,我才看清它们。
我想一个个地给它们取名字,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在雨后新鲜的鸟鸣和花香中,它们都一样的敦实、安静,那就叫它们“安静”吧。
我为取出这样一个安静的名字,整个早晨都安静着……
◆居 民
一幢幢高楼,一个个竖立着的高大音响。你永远不知道,那些声音的刀片会突然从几层楼里突然飞出,尖利地划破寂静的薄帛。
我就住在这其中的楼里,几次深夜,我都想趴在阳台栏杆上向世界喊出我的委屈,最终还是噤了声,黑夜是一幢厚厚的墙,会把我的声音加倍弹过来。
如今,我想在户口本上申请加上一个居民,这个居民的名字叫——寂静。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资格。
◆哑巴突然喊了声“痛”
自从村里装上自来水,孩子们再也不去村口的老井玩,再也不在哑巴的身上抹鼻涕,拧像章。
哑巴一个人趴在井沿,看自己的投影在井底倒立,就像把老井戴到了头上。
井里好像有声音,好像有人在很深的地方说话,其实只有哑巴自己的影子在井里。
他取来一堆石块,过一会就往井里扔一颗,井“咚”的一声,就像从不说话的人闷闷地喊——“痛”。
◆一池碧水
一池安静的碧水,每一滴水都是一只睁着的眼睛,互相盯着对方。
如果没有谁推动,就谁也不动,一直盯到眼睛昏黑,盯到一池的碧水出现腐味和污渍。
静水中,其中的一滴水突然化鱼而游,一下子搅得其它的水再也无法平静。
大家互相推挤、追逐、议论、猜忌、竞争……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家不再坚信原有的认识,甚至是对天空和周围景色的看法也晃动起来。
蚌,是池底安静的智者,自从被一粒带刺的语言中伤,就独自提炼着命运的珍珠。
◆揭发自己
人们内心的火山口需要喷出的岩浆太多,周围全是烟花一样的人。
浓烈呛人的烟雾是他们绽放的幕布,密布的爆裂声是他们欢庆的鼓声。
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绽放。
我坐在山中的一棵大树下,把心思挂在山壁上,随着奔泄不止的瀑布,倾吐着内心的激情。
我不停地向大树揭发自己,把内心毫无保留地摊在草地上,接受阳光的清点,直到说不出一个字。
再次走进人群时,我安静得像那棵大树,身体里只有树叶自然摆动的声响。
◆方 言
有方言的人,是有故乡的人,也是幸福的人。
家乡的寂静也是一种方言。
家乡的寂静,站着听与俯下身子听是不一样的,只有当你的身心和它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真正察觉到寂静从乡土里泛上来的体温。
如果你能和草木一起静立不动,寂静的方言就会在你身上结满露珠。
寒冬里,我们提着方言的小火炉,穿过童年的时候,更多跌落的寂静会从梦里苏醒过来。
异乡再大也是航行的船。
在异乡,我的心总是荡着。只有在家乡,心才是平的,世界也是稳妥的。
漂泊在外的人,很容易与操着方言的老乡喝个大醉——
醉眼里,对方只是一块小小的乡土。
寂寞潮湿的心长出丛丛木耳,每一只都努力竖着,朝着家乡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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