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农事(组诗)
●挖苕
秋天,苕一声大吼
田垄惊出几道皱纹
像父亲痛苦或快乐的表情
父亲举起锄,天空
划出一道伤口,又瞬间愈合
喳——
苕,破土而出,蛮头圪脑
父亲的心,痛了一下
蛮头圪脑
这是母亲说给父亲
唯一的情话
母亲,站在田垅的那头
望了父亲一眼
然后,做了他的女人
蛮头圪脑
父亲的目光一抖,他看见
此刻,在新翻的泥土之上
自己,和一群儿子
躺在一起
●赶春
“大春一阵风,小春种一冬”
可是父亲,依然固执地把麦往节令的前头赶
他不愿让麦在海坛里多睡一分钟
他每敲碎一块土坷垃,先人的农谚就痛一下
整整一个冬天,父亲都在追赶节令
那些刚刚下种的麦,来不及打一个盹
就被父亲驱赶着上路:吐芽,破土,拔节……
即使北风再硬,麦也只能在农谚里紧赶慢赶
父亲每一次锄草,每一次施肥
都是一种不容分说的催促
他用皮肉磨制成血泡、老茧
用汗水挥洒一场雨,把麦赶得马不停蹄
有谁懂父亲内心的焦急啊,虽然已经开春
虽然,麦正飞一般往上窜着身段
并且,开始吐出诱人的枇杷色
可是父亲依然一脸愁容
(我舔着碗里的玉米糊,自恋地照了个影。
我也不懂父亲的焦急。)
父亲每天都站在日头里
他让日头把自己晒成麦的颜色
他每天望一百遍天,乞求日头抽响带毒的鞭
把一群麦,往那个青黄不接的荒月里赶
他要为儿子,把那个饥饿的豁口
硬生生接上
●扬花
头顶蕙花,腰挎翠绿荷包
飘一缕相思的长缨
下一场海誓山盟的六月雪
不怕凋谢,无惧衰老
与一场风谈一场生死爱情
在季节的那头,父亲
把行尺量了又量,把引绳牵了又牵
退步,挖坑,敲碎土坷垃
每挖下一个坑,就为一个女儿寻下婆家
为着这场与爱有关的播种
父亲的心,操得稀碎
而此刻,父亲
正躲在女儿们搭成的青纱帐里
沿着苕垅,演绎一场鹊桥会
父亲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说着泥土味儿的情话
孕育自己的儿子
●开镰
一入秋,不戴草帽的父亲
开始在田间巡逻,他用古铜色的额头
反复触摸秋阳的热度。顺手捋下稻穗上
最末的那一粒——微微泛青的那一粒
用带旱烟味的牙,咬出新谷的清甜
谷粒收浆了。开镰。
(光线暗淡的储屋间
父亲的兵整装待发:
擦拭干净的半桶
换上新绳的箩筐
填饱机油的脱粒机
打上新补钉的帷幔
静立墙角的推、耙、筛、帚
风车和插在墙缝中的镰
等候着父亲一声令下)
开镰
父亲在弯腰的瞬间回望一眼:
春寒料峭的水田里
老牛缓缓而行
站在犁耙上的父亲吹着口哨
望着自己正挥着镰
在秋天里弯下腰去
●绣菜
父亲粗砺的柔情,在一蹲身的瞬间
透着娇羞。为绣好这一畦农事的
花边,父亲不得不带点娘娘腔,不得不
把每一个动作拿捏得小巧玲珑,不得不
把灌满风沙的喉咙挤成一条线,反串一回
声音尖利柔软的旦角
“种菜如绣花”
这个父亲很懂,他知道
在所有关于农事的章节里
这一章要曲调柔曼、色彩清丽
要背对晨曦,或者晚霞
就着风的清凉和月的清晖
浅——唱——低——吟
要把晨光中的清露,夜色中的星光
蛙鸣、虫唱调制成最可口的色彩
一如母亲端上餐桌的晚餐般晶亮
没有一块土坷垃,绝对没有
这一畦被父亲细嚼慢咽后的锦缎
平整得只能躺下父亲的针眼
那些娇小的碧绿,站在每一个针眼上
舞蹈。父亲把手中的瓢一挥
就画出一条弧线,洒下一片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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