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我走了。”那是我和祖母说的最后一句话。
记得那是很平凡的一天，惠风和暖；也是很平常的一次道别，甚至忘了拥抱。可她就那么走了——凌晨两点的电话铃，匆忙地颠衣倒裳，刚入秋的冷风吹得我一缩，可怀里却再没有那带着甘草与旧书味道的温度了。
 祖母去世时已患肺癌一年过半了，后期的她添了几例并发症，疼痛难忍，所以家中长辈慨叹，也算是她提前去享福了。祖母慈爱且持家，是一根紧紧维系家族的纽带。所以她于我们而言，不仅是一位母亲、祖母、外婆，更多的是一个避离风雨的港湾。
  她刚离去时，我时常梦及幼时之事。因我父亲是家中幼子，祖母格外疼爱，因而也就多照拂我几分。每逢节假归家，祖母便取出床角的布包，翻开一层又一层，予我一些他人拜访时存下的蜜饯、坚果一类。父母总无奈地笑劝她：“家里都有，又何必留给她？快自己吃了吧。”许是我性格中喜与老人在一起，对这些琐碎的关心我从不像同龄人那样觉得厌烦。相反，心里甚至升腾起一股自豪感。
  祖母育有三女二子，我诞生之时她已六十有余。因长孙已出世，一孙一女，龙凤呈祥，便由祖母给了一个可心的乳名。虽然祖母已有些年纪，可家中四位老人，却还是她带我多些。祖母喜戏剧，小时候经常随她听，但许是不具天资，至今也没能悟出其中韵味，甚而名曲也说不出几篇；其次便是港剧TVB，不得不说，九十年代的港剧做工虽显粗糙，但主题鲜明、内容引人。前几日闲来无事还搜索了几部重温，看着看着，便又想起幼时家中那台新买的彩电、祖母拉起的遮阳的窗帘、以及从厨房传来的阵阵煲土豆片的香气……
 祖母名唤桂香。词典上对桂花的解释是：质坚皮薄、经冬不凋。像极了祖母的性格。祖母品质中最为优秀的一点则是她的坚韧。记得幼时我在祖母怀里玩她的手指，发现她左手食指竟是畸形的，便问其缘由。回答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哦，当年拾煤扎进了煤灰。”在那个医疗设备还很简陋的年代，她就那样带着已被煤渣伤得畸形的手指继续工作着，鲜红的血滴在黑黝黝的煤堆上，绽放开一朵朵花。都说十指连心，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疼痛，这也就让我总对祖母怀着一份由衷的敬畏。但对于祖母名字的来源，我却总有些不解。我们世代居住在东北，而天寒地冻的东北并无桂花的踪迹。所以直至祖母离去，我也没能看到那传说中经冬不凋的花。于是桂花便成了梦中的寄托，偶尔才能伴着祖母一同相见。
 如今祖母离世已近四年，我也踏上了离乡求学之路。梦中见面的次数少了，想象中桂花的香气也渐渐淡了、淡了，淡到有些不真实了。直至与它的偶然际遇——说起来，来到湖南是有些偶然的——几千公里，他乡异地，再听不到的乡音。刚入学便是疲人的军训。有一次午休，坐在校园的水泥地上假寐，和风带来一阵甘甜的芳香。睁开眼，是室友递来的手，手上是一小簇金黄——合瓣四裂，十分讨人喜爱。
“这是什么花？”我一边接过，一边惊喜地问。
“桂花啊，你没见过？我们这里很多啊，小小的，很香甜，我外婆还会酿桂花酒呢……”
她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了。只顾将那金黄的一团捧到鼻前贪婪地嗅——任由那甜蜜的、沁人的香气深入肺腑，仿佛在弥补那年秋天错过的温度。
 第二天便是中秋，向家中打电话报平安，顺便提及见到了桂花的事。父亲有些沉默，我知道他又忆起了祖母。那晚的月不够圆，却很亮，让我想到祖母的眼，大而明亮，年纪大些时蒙上了阴翳，却使那幽黑的眼眸添了几分蓝色，更显得优雅。
 盖上被子时，桌上桂花花瓣的香气溢过来，我知道，今晚我们又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