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期末考试以一场大雨作结。
考后照例一个多小时的自习，从圆锥曲线和辛亥革命的压迫下抽空看了一眼窗外瓢泼的大雨，只一瞬所有的公式和定义纠结成的乱麻被雨水冲刷得杳无踪迹，大脑中腾出的空白顺理成章地被随雨而至的记忆填充。我庆幸自己还未长到将过往忘却的年纪。

<二>
小城的夏雨似是每年如期而至。青瓦泥砖的老屋每到这时候便潮湿昏暗，雨水渗入外墙将黄砖洇成深色。与屋檐齐行的是阶前的水沟，泥土与石块的间隙里层叠着铺满苔藓，偶有几株欲语还羞的草芽从沟底涩涩地探出头来。雨季来时雨水顺着瓦片垂直下落汇入这条沟，渐涨的积水淹没了我掉进去的玻璃弹珠和画片。
不远处的水塘一下雨池水便会漫上塘岸，一股股水流带着丰富的蛙卵跋涉过泥地向水沟进军。不久在阶上和沟里到处是一跳一跳的小青蛙，我总爱蹲在台阶上看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和被雨帘分割成一块块的暗色天空。阿婆偶尔会在里屋唤：“囡囡，别去耍水哦，打湿了裤脚会着凉。”温柔的语调至今仍在记忆中经久不息地回响。

<三>
十岁那年的雨最是令人难忘，似是凛冽的雨珠悉数落在了属于那个夏天的记忆上，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洞。去看望阿婆的爸爸和我就是被那个夏天的第一场大雨耽误了回家的行程。等到雨停已是晚上十点多，爸爸不顾阿婆的挽留执意带着睡意昏沉的我回家。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后座上，耳畔是呼呼的风声，那条蜿蜒的马路现在看起来稀松平常，在当时的年纪却感觉漫长到没有尽头。平时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在爸爸小心翼翼的行驶下被拉得无限长。我始终紧紧抓住爸爸的衣角，铺天盖地的黑暗在我的身后紧紧跟随。昏黄的车灯扫过路旁的行道树，枝叶在一瞬间绿意汹涌，随着灯光远去而顷刻枯萎成黑夜的颜色，只剩奇形怪状纠结生长的枝丫构成的一个模糊轮廓，像极了深林中张牙舞爪的老妖。我害怕地闭紧了眼睛，妄图用睡眠赶走心头萦绕的恐惧，却在睡意席卷的前一秒被爸爸唤醒：“不要坐在后面睡着了，待会掉下去了我都不知道。”我小声答应了一声，偏头看见远处人家稀疏的几点灯火，心头涌起一阵奇异的安定。
行至半途，再度下起了点滴细雨，且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当凉风夹杂着雨滴砸得脸庞生疼的时候，爸爸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雨的地方：是路边的一家商户搭起的棚子，估计是白天用来停车或摆摊的地方，此刻仍寂寂地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我揪着被雨水打湿的辫子问爸爸：“这么晚了他们为什么不关灯啊？”爸爸边擦着身上的雨水边回答我：“因为他们知道会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在晚上回家，他们怕我们在黑暗中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一刻似乎四周都是寂静的，除了雨水打在头顶的防水布上咚咚作响，我望着远处明灭的灯火，深切地感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良带来的温暖力量。
这是属于我和爸爸两个人的冒险，多年后回想起来当时的恐惧和狼狈已难以重新体验，然而那簇温暖的火苗仍在我心头静静地燃烧着，随血液渗入身体每一个角落，轻微的麻木使触觉也变得迟钝，连偶有的痛感都不那么强烈逼人。

<四>
下课铃声终于不情不愿地响起，我收回纷飞的思绪，掩上被冷落的试卷和耀武扬威的数学题，穿上外套向外走去。一出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意，从走廊向外看去，新绿的枝头笼着温柔明朗的光，像画家笔下诗意的水彩。天却是灰着的，连带着树枝里层的黯淡也被映衬得十分突兀。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下楼梯。
没想到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无措的拉起外套的风帽，犹豫着是否要迈出脚步。在我身边是一个背着书包的身影，我转头望了她一眼：齐眉刘海，扎着规矩的马尾，乍一看有些眼熟，估计是隔壁班碰过面的女生。最重要的是她手里拿着一把伞正欲打开。许是察觉到我打量的目光，她好奇地偏过头看着我，我窘迫地收回了视线，在心头思索着是否要请她捎我一程，又要怎样开口才不显得突兀？我在心中兀自纠结着措辞，几秒钟后刚要开口，却听见她自顾自地说：“我这把伞有些破了，但打两个人应该还是够了。”我先是一愣，继而条件反射般地望向我身后的楼梯，那里黑洞洞的，像一张无声的大口吸尽了所有光明——没有人。我确定她在和我说话，于是扬起感激的微笑，钻入了她的伞下。两个人头挨着头，踮着脚绕过一个个水洼，我的手习惯性地想挽上她的胳膊，可同时我也意识到这种亲昵的举动有些逾矩，所以我又偷偷地把手缩了回来。
一路无言，热浪仍旧一波波地随着风涌动，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收割后的稻粒被曝晒脱水前清香潮润的气息，我轻轻地呼吸着，心里想起的却是儿时同阿公去田头刈稻的雀跃心情。须臾就到了宿舍楼，她收起伞，甩了甩残留的雨水，然后冲我笑着道别。我看着她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始觉方才忘了问她的名字，不过没关系，总会再遇见的。

<五>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我心上的太阳却光芒万丈。
这是我的十七岁。
这是我过的第十七年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