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在杂草中的玉米

杂草疯狂吞并的，田野，
几株新玉米，倔强地昂首挺胸。

胡须花白，杆瘦叶黄。它们，
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来维持
对一片良田的占有权。

在它们脚下，我看到一根又一根
腐烂的玉米棒，牢牢抱成团。

2、溪沟

水流越来越大，水声越来越响。
曾经的涓涓细流，越过它本身奔跑的速度，
带着这个村子的流光，
汇入，烟波浩渺的长江。

一年高过一年的丝茅草，挡住了
我窥探流水的目光，挡住了
童年那些，还在溪水中游荡的糟粕旧事。

3、阿黄

官家湾，姓官的人搬走了，
姓张的人也搬走了。空荡荡的
小村入口，我看到了阿黄。

阿黄是一条狗，人走了，它未走。
它像化石一样蹲在村口，
看到我，这具化石复活了，
它摇头摆尾，充满友善，
或许独处太久，它已经失语。

它围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
生怕我，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知道，它一直在等待有人回归。

4、苦连树

栽桃树桃树死，栽李树李树死，
只有一株苦连树，在我家门前稳稳扎住了根。

苦啊！过度饥饿，几次无奈进食苦连果，
差点连肠胃都倾盆而出……在童年，
除了让我知道苦，它并不要我的命。

现在它已突破老家的屋顶，
成为空房子的坚定守护者。

树上密密麻麻的，苦连果，
落了又长，落了又长。就像上天的眼睛
看着我从弱小变得坚强，从苦难走向幸福，
看着我一次次离乡，一次次回乡……

5、黄连树

黄连树，打发童年时光的好去处。
用它三百年的宽厚，化解我童年的苦难。
爬上树顶，极目远眺，
所有的不快，都被高天流云接走。

现在我找不到它了。父亲说，
杂草围攻，百病侵身，早几年就倒进草丛了
现在，只怕连根都已经烂透了。

6、石缝泉

养育村子几百年的石缝泉，断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通向
未知远方的高速公路。为一条道路
让出一汩泉水，并无不妥。

习惯于，饮水思源的我，
无边寂寞，在断流的泉水中流淌。

7、大山

大山里长大的我，看不够大山。
野草进攻，庄稼撤退。此刻，
身处大山深处，我已看不清
日思夜想的大山。一低头，
滑进荆棘遍布的沟壑。

离开得太久，岁月年复一年
剥削，我思想里的江山。我，
陷入孤独的群峰，不知所终。

8、老屋

才七年，一把原配的钥匙，似乎就
对不上锁孔了。父亲左敲敲，右捣捣
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门打开。

母亲的遗像，在堂屋中央的方桌上
保持，多年前的微笑，
只有她，陪伴着老屋的孤苦岁月。

家里的粮食，全被老鼠掏空，
被子被老鼠打洞，书本被老鼠咬碎，
父亲叹息：“暂住一夜的愿望都破灭了。”

9、锄头

漆黑的老屋，只有回忆还能照亮眼睛。
父亲不甘心，取下挂在墙上的锄头，
在手中操弄，拭去灰尘，光芒依旧。

他的眼睛突然放出亮光，那分明是
他骨头里的铁，与手中冰冷的锄头，
对峙时，撞出的火花。

我读懂了这短暂的哲学
蜘蛛网、落尘、霉菌、腐味……
却把我的生活圈子，抛在了几道红尘之外。

10、镰刀

好多年了，它一直躺在老屋最阴暗的角落
没有翻过身。锈迹斑斑，毫无光泽。
它曾是我们家的，主力干将，蹉跎过
每一个人的手，砍柴、割麦、割稻……

全家生计，都与它息息相关。
当然它也曾差点砍断我的右腿，
红腥腥的肉，白花花的骨，
让我的肉与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
父亲说，男子汉就是要看清自己的骨与肉。

在我心中，镰刀
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好多次
我的梦中都闪过它的寒芒，它一直
在砍我饥寒交迫的童年，每一次梦见它
我的童年好像就再一次苏醒过来。

11、妈妈，我看你来了

村子没了，进村的小路
像一条麻绳，紧紧绑住我的双脚。

还是要进去的，去看看我的母亲。
那个苦了一辈子的，农村妇女。

所有人都退出这个村庄了，她
始终不离不弃，化成一堆土壤，
与这个磕碰她命运的村子，相守到海枯石烂。

妈妈，你不会孤独的，有那么一天，
我会回到您身边，搀扶着您，一路到天涯。

12、撤退
 
爷爷奶奶走了，大伯二伯走了，
最好的朋友牛脑壳、别火机也走了，
就连母亲，也赶上了西去的步伐。
父亲再也无力坚守住，没落的村庄。

坟墓成为最后一批，挺立的骨头，
陈年落叶把村子的海拔，越堆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