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
它仍像那个年代没上色的福娃
这多年了 仍未散尽
延续一辈辈的乳臭 尿湿 婴啼 香火
那个把母亲
我和儿子一起摇大的老祖母
早长眠在 这张床站过的泥土之下
每次回家 她一定听得到亲人跫音
和木床的叹息
她一定想 为了代代相传的一炷香火
要在地心
憋足劲再攒一把力气
年迈的母亲
在我们搀扶下 走近摇床
像走近她失而复得的宫殿
齿颊噙香
可是连她也失去了
再当一回女儿 为她母亲
再摇一支摇篮曲的力气了
躺在席梦思 太空棉里磨牙的儿女
每次回老家 才鼾声如雷
莫非祖母和她的木摇床仍在暗中着法?
莫非只有老家的水土
才能安放一颗放浪形骸的灵魂?
才能掐灭城里抱着孤枕
夜夜拧亮的摇钱树?
一个渐渐脱落了乡土和木原色的城里人
躺入童年的小摇床
月光堆银 只饮一勺
童谣开花 只嗅一枝
哦 祖母早早走了
留下千万道渗透血痕汗渍的指纹
留下一双老茧上
儿女们永远还不清的债权
赶在母亲健在摇出我们的孝心吧
赶在我们都要去与祖母牵手之前
摇出家谱身上
不会消失的纹理 和根与叶的缠绵
红木箱
听说是母亲的嫁妆
大半辈子了 除了乳袋早泄的皮囊
母亲身上的心肝宝贝 都掏给儿女了
攥紧掌心铜锁孔里
掏给她自己的
就剩这散发淡淡暗香的箱
和箱里 失去钥匙和密码的故事了
四四方方的箱 木纹底色的箱
老气横秋的箱 笨头笨脑的箱
她不知道 她和母亲深藏于心的
那些神秘兮兮的隐私
早被儿女们偷窥过了
那么多重重叠叠
比古董下贱万倍的旧物
早被儿女们 驱逐于审美之外
有一天 男婚女嫁的六姐弟
为筹划父母的钻石婚 锱铢必较
直到目光齐唰唰射向老箱子
射向母亲身上 最后那块肉
母亲恼了 一怒之下
启开了 锁在她深闺花季
恍若隔世的邈邈暗香
压在那堆旧物下 一块紫绸缎
重叠裹藏一对玉镯 一帧黑白老照片
照片上的母亲 隔世烟尘
遮掩不了 她木槿花般的清新
遮掩不了 她沉浸全家福里的春光乍泄
这箱 是爷爷的爷爷远走北国伊春
回家栽下的红松苗 长到爷爷这代人手上
锯作家宝的 这镯 是从奶奶腕上摘来的
母亲流泪无言
她的箱 她的镇箱之宝 流泪无言
却神奇地镇住了 儿女们的争吵
我们的皮与肉 性与灵 不都是从母亲身上锯来的吗?
我们的身外之物 不都是从母亲的爱里摘来的吗?
比起两手空空的母亲 我们好像啥也不缺了
缺的 原来是母亲守财奴般 迟迟不肯掏出的
锁在她心尖 薪火相传的血脉 根和葳蕤的地气呵
儿女仍想把它 连根拔给自己
被箱 稳稳镇住了
2016.5.22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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