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承认吧，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每一个去向死亡的人
你都不敢直视
他们向死而生，低下头颅
像成熟的稻子弯腰，直至大地

他们说你红面獠牙，面色凶狠
实际上他们谁也没认真地看过
黑色面罩遮掩下的你
不用悲伤，我的朋友
即便他们自己，也不曾直视过将死之人的眼睛

死神啊，胆怯如你
是在害怕什么？
勇敢地看上一眼便会丧失自我吗？
唉，你不过是一个引路者，在昏黄的灯光下
一路向西，走走停停

二．
我在盛夏里等一场大雪纷飞
你不会来，即便我已奄奄一息
你不会来
游子的风帆漂洋过海，不会再回到岸边
蒲公英的种子飘远，也不会回头看见
苍老与死亡，他们在母亲的脸上浮现

此时如果你听到一声呼喊
也许你正闲坐在门边，点着一根香烟
也许你像平日一样，洗菜做饭，喂饱人生
你若听到我在喊着你的名字
就请你回头看看故乡
看看破旧的房檐下那张破旧的床

我等不到大雪纷飞
等不到那时你们回来的笑声
我躲在生与死的边缘
怀念每一次冬天的雪，你站在老房子面前
那时你会说，回家过年，一年一回
我却感觉，像是探监，一回，又一年

三．
医生也绝望地抬起眼，同你一起
望着天花板上慢慢长出的藤蔓和记忆
在这一刻你变得洁白无暇
而又慌张不已，尽管你用微笑掩饰
不知道这孑然一身，是属于神，还是自己
一如刚来到这世上时，不断地确认又怀疑

你的儿子，西装革履，似乎变胖了不少
许久不见的，他的儿子也长得高大
如老房子门前的枣树
女婿在安慰你的女儿，她正背对着你痛哭
泪水也许早已穿透你的洁白床单
渗透进入你的骨髓

慢慢地，你的视线开始模糊
可你又怕闭上双眼
怕看到早逝的妻的轮廓
怕一种假想中的陌生和忘记
慢慢地天花板中长出了一面镜子
而在其中，你却看不见自己

四．
辞世后你们只能占据这一小块土地
曾经丈量大地的梦想，沦为过往
偶尔被提起，像飞鸟低低地掠过水面

晚钟声里，城市在你们的墓地之上
秋风激起一阵阵清凉的悲伤
而你们就静静地躺着，等清明的一场雨
仔仔细细看着扫墓者们的脸庞
怎样一年一年，变得陌生

或是等一场大雪覆盖
等一次地震、海啸、世界末日
等一次毁灭来结束墓地里难以忍受的寂寞
可你们知晓，人世间每天都有毁灭
在你们不再关心的活人身上烙下痛苦
而他们在深夜里无声地大哭
（一如你们在墓地里寂寞地悲叹）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五．
他们将你埋葬在盛夏里
稻子慢慢变得金黄的时候，你这个老农民
终于咽下了真正的悲伤

他们说你的最后一刻，眼里不带责备
医生和病人都围在你身旁
你的儿子孙子却都远在天边

一生茫茫，奔波于人海、也在荒野
死亡如果是终点，那么上帝不会是裁定者
我想他不屑于裁定每一条线

山的那头是海，海的那边是金钱
他们追逐着金钱去到天边
他们的泪和汗都将凝固成诺言

在这个言语无法进行担当的瞬间
他们的泪和汗突然坠落，像抽象的名词
叮当一声，像是铜板撞击的声音
空旷的地面，窄小的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