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爱你，多么美，
假如你是我的墓碑。

                 ——题记

《素描》

雪融之时，他已习惯寒冷
日子过得像冰糖，零零碎碎，致力于
如何避免受伤，去掉一些名字
紧闭门窗，在露台喝酒
摆一盘，喋喋不休的盐花生
像是要一寸一寸的，重新开始发育

《雪》

我们一面谈论着
中年、菜市和医院，
一面把烟灰弹进烟缸。
电视里，雪越下越大，
落到窗外时已融化。
而往年，雪是不落的。
和我们的烟灰，物价，收入，
祖国各地的门票，此时多么不同。
菜市和医院，在中年。
我们在茶馆，看满屏幕雪花飞舞，
像更年期的咳嗽一片虚无。

《伐桃》

他在院落里砍桃树
桃花掉在地上
发出婴儿的哭声

没有枝桠的日子
也没有绳索
花怎么开，雨怎么落
都可以忽略

他在院落里砍桃树
伤口不断裂开
又愈合。再裂开，再愈合

空气微微发烫
仿佛电流。要终结
诉说的耻辱
他在院落里砍桃树

《春祭》

她开始软软的暗下来
镜子里，铁栏在倾听水的声音
她守住那些锈，慢慢痛着

周围的鱼都游走了
远处绿横遍野，阳光空荡

曾经她也飞过，仅仅是感觉
裙角轻扬，点在桃叶上
她见过走弯路的人
在树下低着头，也见过爱情
仿佛信仰，却没有教堂

一只蜗牛经过了她的暗和软
桃花，开得像那年的一次痛经

《野百合》

从水里取出水
从岩石取出岩石
从静止刹那，取出枯骨
长满嫩叶的枯骨
给风，给雨，给泥土

委身于水的妇人
飞鸟停上她赤裸的身体
山野起伏，四顾无人
藏在低处的雪，在烧毁
 
《蛇纹石》

我守着蛇纹石
我守着它的坚硬
寂寞和安睡
其他的，树根如何延长
泉水如何生长
我已经看不太懂

我在心脏的岔口
守着蛇纹石
像守一朵清晨盛开的花
甜蜜，恍惚的毒牙
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离歌》

光线自左岸而来，
动荡不安的折射着。
隐约的花朵，
被音符突然解散。

还有多少快乐，
能让我窃取飞行。
多少的字被蛀空，
翅膀晕旋，
坠毁，一步步，
逼近你的暗房子。

蜂巢覆盖夜晚，
时间裂开，
流出墨绿的胆汁。
这是我们的春天，
疼痛，羞耻无处不在。
撕扯与挣扎，
已仿佛在空气中沉眠。
风很大，我们
一直在告别，
却并不能回到过去。

这是我们的离歌，
我将用被割掉一半的耳朵，
坐于低处倾听。
声音干净，没有雾，
没有人变得年轻，
也没有人仓促的老去。

《无题》

鱼骨在喉咙里唱歌。盐在偷笑。
空气中，裂纹还很新鲜，剩下25%空白。
直到深夜，做为抒情调料，鱼骨
和盐，才慢慢融化。像那一年
落在我肩上的草原，尘烟四漫，尘烟静止，
最终是，落进空虚的胃里。

《唐卡》

她的慈悲滴在手上——
时间，没有花边的地毯
这头和那头
牵动各自的回声
牵动我们的生老病死
时间落向七月，海水和战争
落向你的灰玻璃
——这是另一种慈悲
像插在我眼里的箭
沉默着，不打动你
我们牵动彼此残缺的部分
从地毯走过，然后分开
世界还原不止，像七月的圆
她的慈悲滴在手上，天空
飘满干瘪的乳房
这未尝不是一种慈悲
这慈悲孕育万物，这万物
将掩埋我最后的居所  

《分身术》

              ——写给桥哥的字

     一

透过密集人群
我看见你坐在石头上
后面是太湖
再后面
什么也没有

浮萍越积越厚
你始终一言不发
像另一个自己
将直觉和虚无
丢在一脸茫然的太湖

     二

你相信一个人
你相信她是真的
还相信
她比你身边的事物轻

像木头上的叶子
你不管她挂在哪里
挂了多久
也不管
她到底是不是一朵莲。

她一直那样挂着
漂浮着
那样轻
那样婉转不定

     三

桥哥
若一生只如浮萍
此时繁华已尽
繁华只如透明的雨

桥哥
我们的话已显得多余
空气里
飘着沉默的零

桥哥
我陪你频频看水
而你一面看水
一面将分出的一半身体
慢慢长齐

桥哥
我看见你长成了
离你最近的另一个人
她在水里看你

桥哥
她总是在水里看你
空气里
飘着沉默的零

《明妃》

她欲她求，把自己劈成两半
一半黑夜，一半白天
中间雾气妖娆
大殿越来越静，越来越适合
这悲伤与落日的寡妇修行
从眩晕到眩晕，从炊烟到狐狸
人群碌碌碾过
从黑夜到白天，从雨到雨
她一直繁衍的肉身：
乳房洁白，万象妖娆
万物在围绕

《紫荆花》

紫荆花探出街口，海水
在里面摇荡
灼热之刃切开岛屿
渗到地面的蓝，发着低烧
如此急切——
像低烧的昆虫剧烈交尾
抖落清凉咒语

每个人都是乱的
只有你认得我
背着工具包，在空气里飞
易燃易爆的嘴巴里
塞满了灰尘，梅子，空虚和口水 

《迷案》

这个人坐在对面
有时是我
有时是另一个人
他挨着我像红灯挨着绿灯
我和他在夜里醒着
彼此熟悉彼此陌生
他的亮光有时
比大多数黑暗还黑
有时，他绝望的抱着我
像抱着一颗
即将炸毁的行星

这人是我一生，
彼此疏离，吵闹，相爱的一生
像礁石，沙滩和大海
像树林
或一只穿过树林的鸟
像灰烬一样沉沦
习惯用剩下的半边翅膀去飞
穿过喧嚣人群，车站，气球和立交桥
他飞了很远，落在我对面
一条蛇盘在眼中，发出咝咝鸣响
窗外落下最后一片夏天
有时与他重叠，有时和我平行

我们是同一个样子
接近四十岁的样子
说废话，吸劣质香烟
挤公交车上下班
我有时是他，有时是另一个人
他有时是我
坐在对面，越来越模糊
像无法破解的迷案。
而我越来越清醒，这个人
将与我一起死掉，一起重建
死后的生活，面对面坐着
直到失去联系
彼此转身，彼此不再寻觅

《他也写过明亮的诗》

我只听见开头那句
他说夜深了，我给妹妹写首诗
妹妹坐在山冈上
身后月光一大坨
撒了一坡又一坡
好吧我承认最后两句，是我乱编的
因为心脏漏雨，也因为
今夜秋高气爽，气候温润
不适合谈论自己

《替上帝奔波的鸟叫天使》

                 ——写给苏苏

替上帝奔波的鸟叫天使
白天的是白天使
黑夜的是黑天使
白天使有白天使的悲哀
黑天使有黑天使的悲哀
就像我有我的悲哀
你有你的悲哀，我们各不相干

我很想你不是天使
很想你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
很想你什么也不怜悯
有时去天空下雨，从镜子里
翻出你没长翅膀时的样子
把没人的房子叫空房子
没有终点的车厢，也叫空房子
屋檐下窥视的鸟叫白天使
屋子里避雨的鸟叫黑天使

我很想你不是天使
你一直奔波，上帝驱使你奔波
黑夜和白天，我什么也不用说
——假如我爱你，多么美，
假如你是我的墓碑。

《光影》

秋天是快乐的，如果
影子是你的宠物
如果，你用新想的词去喂它
用空气里残留的气息，牢固的粘在身后
不用提醒，不用弥补
这是个快乐的秋天，你可以牵着它
四处游荡，也可以去河边
和朋友们随意的坐着，听雨
用无心的语气说起你，羡慕你的快乐
睡在地上的影子，睡得如此坦然
你明白它是你的宠物，尽管你不曾拥有
也因此无法失去
帆布伞在水中膨胀，发亮
像去年，你散落在水上的预言
如今已实现。看看吧，被伤害的时光
正在成为秘密
你喜欢这样的秘密，在秋天
影子是快乐的，雨水反射着它的光线
你听见他们说你
只当说的是另一个人
世界是别人的，你一无所有
你和你的影子一无所有
万物从身边流走，河流越流越脏
黑夜和缠在树上的霓虹灯，掩盖着
越来越多的真相
你无所谓真相是否存在
你是快乐的，你坐在他们中间
享受着白痴的幸福，九月即将结束
朋友们散落在四面八方
你继续流浪，与你无关的世界
继续着混乱和沦丧
你留下光影，影子在光影里消失
你成为你的影子，又成为你影子的影子
在角落里暗暗生长，快乐
喃喃自语

《龙凤山》

麻雀成群，树叶点点灿烂，
仿佛白日暗斑。
他坐在中了逆光术的椅子上，
看麋鹿回头，停在青石板上，
繁芜的枝条抽空身体。
上山砍柴，或落草为寇，
此外还能想起的，实在不多。
这些年，生活就像麻雀，
在身体里鼓噪。光阴的
抛物线，落成一张张底片。
他看见一只又一只
麋鹿奔跑，随风飘荡，
从山脚升腾的万家灯火中，
嗅出青春和盐粒。

《旅行》

和他们不同的是
我喜欢在原地旅行
汽笛多年前就响过了
在西藏，或遥远的密西西比河流域
在瞿永明，或阿来的游记里

我走了很久，不留恋风景
我的回忆在釜溪河底
在那些黑色的石头下面压着
我不是船长，我不能
在焦虑，愤怒，堆积着污泥
和化学物的河床上
打捞疼痛的行李

看吧，那些表情严肃的石头
像一只只饥饿的老山羊
青草多年前就绿过了
我没有旅伴，那些留在风景上的指纹
是可疑的，从新桥往右
釜溪河延续着侧影班驳的楼群
多么璀璨，玫瑰在空中
众多嘈杂的声响

古老的留声机
在铅灰色大街上流淌
我留下来，原地牧羊
和他们不同的是
我多么喜欢我的羊群啊
它们一动不动
和我梦见的一样

时间毫无意义，故事多年前就讲完了
——朋友们在远方，在西藏
或遥远的密西西比河流域
游荡，和我梦见的一样

《茶几上的橙子》

茶几上的橙子，外皮金黄
充满浑圆、下坠
和不可预知的变数

被剥开前，它里面是暗的
有太多阳光、虫霾和杀虫剂
是非纠缠，恩怨难了
现在，它们汁液饱满的
留在茶几上面

仿佛孤独，不可言说的智慧
漾起细微的旋涡

《笔画》

用尽量少的笔画
不顾盼，不张扬
不仰仗岩石和天空
不去管是否死得难看
或是有人围观

不破碎，不盛装
不守着小白花哭
用植物深藏的火焰造句
心跳做标点。每一行
断在反复跌倒的地方
照亮死去的心

他碰到谁，谁就是他的兄弟
死去的兄弟，变成煤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晒》

釜溪之滨，解放桥以东
茶杯潮涨，阳光
散漫的落下来
树影如潮，行人如绿
在道路和时光的淤泥中挣扎
竹椅上，我肉身陈腐
像新鬼爬出坟墓，新鲜又好奇
被阳光反复折叠的前世，就埋在河底
没有救生圈，也没有人呼救

               2008-2至20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