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记住一个行将消失的人
在他离开之后，有人问起，问起
他那格式化的身体。问他的姓名，年龄
何方人氏。何许人也。我们只能摇着头
只能呆望失色的长天。而那具肉体
被绝望的衣衫包裹
冰冷着，僵硬着
嘴唇紧闭，血和生命同时退场
我宁愿相信那是被另一种生命形式占据
而不是死，不是结束
是另外一个新的开始

校牌。铅笔。散落的课本。压瘪的书包
记着电话的纸。一盒烟。失效的手机。一张名片
半瓶法国香水。卫生棉。一朵失去水份的玫瑰
指甲剪。几把串着的钥匙。腋窝内残留的味道
一些生命的体征，欲说还休的温热
甚至是口袋中一纸潦草的离婚协议
甚至是一封告密信
甚至是自杀未遂时留下的遗书
都显得如此美妙，珍贵，来之不易
要是没有死亡，谁会在乎
这些东西。这些日常用品，这些
稍纵即逝的，迅速被替代和更新的物品
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没用任何价值和意义
而如今，它们开始发光，死亡开始
赋予它新的使命，就像一个演员
进入全新的角色
重新诠释和演义
一段崭新的历史
(对不起我希望我们都要死一次
无论你是平民百姓还是共和国总理)

当我们在一起谈起某个消失的生命
其中有人可能会说，我认识那个人
他曾经有一个绰号，我们小时候就
这样叫他大老熊，或者是叫她小粒子
最后一次见到时，他(她)穿着黑色的裤子
红色的上衣，是某个知名的品牌
当我们提起这个人，我们谈起的只能是
这些物品，他(她)生命曾经依附的形式
我们顶多只能谈到他(她)的姓名，年龄
曾经的穿着和轶事，而不能
谈到他(她)的生命。任何生命都是不能谈论的
就像火焰和闪电不能谈论一样
是的，你谈论的只是生命的形式
你身边的火炉或头顶的天空
我们要记住这些细节，试图在这些细节中找寻
曾经的生命。用手中的一张纸
把眼前的大火烧掉。用身上的衣服把
漫天的雨水淋湿。让十年前就患过的耳鸣
消除雷声。让无边的宁静取代喧哗
让缓慢杀死迅疾，让乌龟成为我们时代的汽车
我们要记住这些细节，尽管我们找不到
活生生的面孔。照片和荧屏都是虚构的假像
没有了生命，灵魂到处隐藏
苦苦流浪，找不到出发的路径
随风飘荡……
那些远走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
沉重的背景音乐并不负责解释生命的意义
在那些笔划的勾连处
在那些姓和名的间隙
我苦苦求索，除了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泪水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突然意识到，消失的生命和飞升的灵魂
离我们的生者很远
是的，这是残酷的现实
我觉得，我们必须拒绝
在巨大死亡面前的伪善姿态
无疑比人类的大便还要肮脏
是的，我们
不能坐在自己的大便上歌唱

意这个字是十三个笔划，外是五个
那是用手写，用电脑，只要三个键就能敲出来
几乎是轻轻一点就成
而当这两个字在起作用的时候
人类的脆弱和无知就会充分地显示
这时，上帝就不得不站出来说话
就像房子大规模倒塌时
一个个叫天堂的住宅区就被纷纷建造
在狼籍的瓦砾当中，一具没有生命的身体
这样称呼我会好受一些，如果叫死尸
或者叫遗体，我就会忍不住流泪
是的，我看到一具，尔后是两具，三具
甚至是更多。在我的眼里，奇迹开始发生
我看到他们在用另一种我们不懂的语言交谈
他们的灵魂隐藏，他们的哭声和
他们的笑声一样美。他们的沉默和
和他们的呼喊上升到同一高度
不停地争吵，相爱，我们所谈论和追求的和谐
仍然在他们的身上起着作用
但是他们从来不讨论死亡
讨论死亡的，永远是活着的我们
我真的感到很高兴，欣慰
因为太多死亡的真实细节，显然我们都
无力捕捉。在眼泪，抗争，愤怒和颂歌
出现之前，大地将那些生命无情地吞噬
不留任何踪影。剩下的只有徒劳的回忆
那时，当大地的一次震动，变成造山运动
那时，当通迅中断，我们的电话和短信
都只能在上帝那里听到和显示
是的，我真的感到很悲哀，很无奈
甚至是很愤怒……
是的，那些曾经失而复得的愤怒
那些愤怒曾经使一场雨破碎成眼泪
使一个人的眼泪破碎成音符
使一个音符破碎成旋律
使一段旋律破碎成歌曲
使一支歌曲破碎成歌手的脸
使一张脸破碎成亿万人的表情
(是的我们真的要死一次无论是
我们的肉体还是我们的灵魂)
我们的抗争使一棵树上升成一座森林
当一座森林上升成一片天空
当一片天空上升成一缕风
当一缕风上升成一个灵魂
当一个灵魂上升成无数个灵魂
最后，直到愤怒消失
直到抗争完成了使命
身体失去了，灵魂却得到安息
我仿佛看到
所有的死亡变成一个死亡
所有的生命变成一个生命

2016.5.12~5.17 于岳阳，南湖畔，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