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诗
长歌当哭,短诗如咒,只差在帆帷之上吟唱。众兄:
过山原,逢日月、清风和祖辈——万物俱在,而当亲如一隅之躯
万物俱在,丧乱已矣。当远游,人间者人间,天堂者天堂
二堂哥
一
直到飞哥见到他,简短的几句话
他还是,把一个孩子的任性收敛
爬上十多米的崖,在顶端,陈述他如何
在一个小时之前,与车上的煤和铁
理解一条被迫的弧线
殷红的身体划开石头的腹壁
入夜便染上沉疾。七月,适合抒情
月光似有,从白沙坡延伸,隔古蔺城中五里路
货车可能以铁的名称,选择日子
从此再不能急转,急刹,穿梭
他也不可能,再巡游漫长的马路
——城中住着众多的亲人
起先,他所理解的漫长
不过是从四川到重庆,由农民
到知识分子,再到工人或者蓝领
娶外地老婆,生孩子,四五十岁告老
而在二十多的年纪,也许是神,让他重新选择
以一辆六十吨的货车,提前成为原乡的一部分
“读书人有用”。一开始,言论介入身体
十几年书没有白读,即使不会耕犁,扯不出
半沓完整的田坎,也不懂莳秧苗,听布谷鸟叫
却依然媒婆众多,完成酒水来往,改娶本地媳妇
生孩子,买房子。角色、身份不断在变
却始终温和:读书人,他一再谦虚,执意把每一句话
说出泥土的香味
二
他的最后一程,是搭上别人的车子
唯其哀叹,油门的力劲不一,拿钱的司机
对每一个弯道敷衍了事
鉴于此时的身份,他并不多言不快
回想起十多米的崖,一个接一个的
寒颤,从他脚心里,向上生长
他终于体会到,这一切,每个人都将获得
他终于如愿把拖欠的身体还回去,然后去想一些
不适宜在行车夜里想起的人事
好多年了,他对着母亲的乳房迎头痛击
对着飘雨的天窗睁大瞳孔
好多年了,他成了父亲,成了天窗里
久病的雨夜
白天,若干的人群,他一个也不认识
磕头,念经,敬香之后低声重复他的生平
我把这些故事,反复在烧纸钱时候
讲给一堆身不由己的灰烬,之后我不再讨论
当天晚上淬烈的风声
对他而言,温度来自于两碗磅礴的石蜡
便已经足够,至少脚不冰冷,他就承认
高崖只是误会,而这是一个适宜的季节
与他的微辞有所出入——他沉默了
我们拿着香烛,仔细检查他的身体
最后都停下来围着他,一些人想哭
一不小心,就把他的第一个晚上
消耗在人间
三
村里的男人决意,不以外人的身份
干涉一个年轻人的生死,更不应该以外在的体温
嘲笑他内里长久的冷静,而选择旁观,把
抱他进入棺材的权力,保留给
一生爱他却沉默的男人
——他的二爸,在众人的喊叫中,彼时才真正苏醒
年轻时操刀斧、伐木、杀猪,干酒、打架
还数次私制炸药,进深山老林,唤狗,打猎
从来都恰到好处,不拖泥带水,以一个汉子的身份
这是唯一一次,伸出双手,不差丝毫分拣出
十指的轻、重,以及丧痛的复述
即便是如此,他也依旧沉默,他深信
只要不说一句话,冷静,克制,隐忍
不以嘘哗打破某一刻的庇佑,这一刻在稳健中长久
这种柏香木介质,遇水难浸,触礁不沉,在风里云里
便可以从容觅渡临危不乱,不会打翻随身的
土碗、衣棺、寿罐和庄严的身骨
如果勤奋,寿罐里的糯米还可以生长
在他的身体上,有新的衣服保温
有道士做法护佑,锣鼓驱走蝗虫,肥料
来自于他一生所读的书,看的风景
喝下的酒水以及还没来得及
流出的眼泪和淤血
如果真的渡过去,借助这一切,他也应该
被祝福风调雨顺。在那些大风雨淋到人间的时候
我们已经送他启程
大堂哥
一
抬棺的人群显得拥挤,多日以来,人世总是如此
短暂的仪式过后,终于可以实现重返,或者迁徙
对此,我们一致赞同,你把身体的剩余总结在乡道上
一个名叫三凤坝的三叉路口,为的就是四通八达的自由
那些护栏上斑驳的色彩并不能与你对峙,包括车流
你高傲在心,尤善隐喻
只要你愿意,五十多个壮汉聚集起来
终于要郑重其事的,道一句平生所遇,然后
引申为永别,隐晦而心照不宣。沉潜下去
在你的身体里,掘出欢呼或者疼,直击一生
就成为薄纸拓片。你很安静,他们开始辩驳
堂上有父母者不可得
膝下有儿女者不可得
二
在医院的最后一刻,你委婉含蓄,面对未来的日子
都成为盈余的可能。如果有上帝为证,此为临界
应该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力——走下病床,急诊室
过长廊,向院内的长椅,太阳出来你走向天穹
走上去,走进去,连你自己也在鼓舞
死亡于你如此动人,熟稔,再一次让我审视
我们兄弟相称,却因此争执并且实证
你自证死亡的短暂,我代表哭你的人
证实一个比死亡更短暂的,我们的空白
空白不等于无,我们在描摹一些影子:你的父亲爱花
就把他死去的儿子,描述成花瓣的背面;你的母亲爱庄稼
反复在园子里掘空地,烧纸钱,泼水饭。婆,她一个人
在阳台上看山,她一生见过很多望山旗,此刻却只想
听听吹旗的风声。是的,你躲进了我们的空白
比死亡更短暂的,我们的空白
三
雷声在第一个晚上反复折断,从县城医院回来
夜路你很熟悉,而任何方向都式微,无力
一个让雷声跟随的男人死去,这是你的致意
不违背生性和习性。而你在拒绝,缄口不言
以一个孤高游侠的方式凌立于天地风雨
冶丧的道士对你了如指掌,唱腔低沉,也要
一遍遍喊你的名字。远山微渺,天空何事垂首?
“毅魄归来,归来,至彭家场兮;归来,归来,起!”
刀斧撞破沸腾的灰碗,轻盈的,走向万物
尘归尘,土归土,你回到棺材,木头的身体
送你,在天地中沉稳的漫游、叙述、寻找
人间茫茫,哪一条路抵达你的墓地,准确而且迅速
道士从远方歌唱回来,姁姁涂抹简略的碑文
就把你三十多年的一生,提炼出微言大义
留下你引以为傲的骨头,遗世独立,一脉相承
在儿女的身体里摇晃丰盈的余响
享用吧,娄山广阔无垠,日子将在你的身体上开疆扩土
娄山之雪大如悬崖,其下有观文、白泥、菜板和官田沟
再过几道山河,就是家门口。夏天,你轻车熟路
远游销魂,这和你年轻时的叛乱吻合,算得其所
四
春天已经结束,酒趁夏日,为你重写一首绝句
反复拿捏回忆与现实的准度,你的生死时辰
把你的雄性写成草,生殖写成扩张,死如谜
写浑浑如烟的火车声盖过城市,在磅礴中精疲力竭
涉及生之一切,包括灵魂
白驹过隙,一霎青草连天,冰川溢出海岸
连影子都老至深秋,骨头里长出朽木
至今怀乡,怀故,怀你头顶绽放的蒿草
怀念你对故土血髓的死证
悲伤也许最为稳健——在你身体的版图里
我将一遍遍为你筑起风沙之城
悲伤涌入时,唯有这令我们返身一顾
爽哥
一
十六楼之上有你的身影,那些铁锈与毡网已经缩身
在钢架子上一切都凌空,形同凌迟并被处以裸露无余
上接蔚蓝,大得像口钟击节升天,云一朵也没有
往下,纵深被铁路和街道带走,有时土地并不堪称厚重
中间游荡着你的灵魂,在十六层之间,寻找一间栖身的房子
有时也很难,稍不注意,就有人提起你人间的二十几年
习惯以失孤的身份赶路,到了世上,也觉得曲高和寡
偏要爬上一些高楼,身体再升高,心灵却直往下沉
越高的俯视,偏偏以孤立自己为前提,忍忍吧,此即为人世
楼道可以拐一些弯,说明你的下坠,过程饱满,说明
一些复杂于你而言如此简单,“生死有数”,生前
用海浪洗脚,山风吹拂长出胡须,头发垂出草木的影子
从云中露脸,讲述天国的故事,却一直被误解为凡人
大隐加身,来人间,依然做着此事。经历婴儿,少年
也经历如儿子、孤儿、坏学生、混混、架子工、男朋友这样的身份
而化繁为简,大道如此,你始终只承认生者和死者的身份
直到我回想你,却始终记忆模糊,而不断闪现“汽车、钢架子
工地、大雨注入商品房、斑驳的墙壁、啤酒泡沫、赤身男人
宾馆、殡仪馆、骨灰盒、1764.6公里、玫瑰花、花圈
纸钱、后妈、年轻人哭泣、殡仪馆前的大片草地”
这样荒诞的词语,从你的原始出发,一寸一寸的扩大
却碎得掷地有声
二
亲人们来看你,在一座城市的雨中走丢
慌不择路喊你的名字,以前习惯你的聪慧,洒脱
这回,我们深受其害,地图上再也找不到你
“回家吧,回家,别再和世界玩游戏”,亲人召唤
你却不再使用生者的身份回应
六月重新来了,现在,一切如旧,一切也被用旧
彼处可好?抽烟、喝酒必不可以荒废,寂寞的话
我把这首诗烧给你,外加我的沉默和眼泪
以前我流得足够的少,现在,全写在里面了,如果仍然乏味
我再写点:亲人身体安康,婆也硬朗,你的朋友们
依然在工地的钢架子上,拿起扳手,像安装你的身体
嫂子用你的qq,定期就发动态,我们备注都还没改
钱我寄得少些,几乎没有,过年也没有烧,仅仅
在月半的时候,给你搞了一包龙凤呈祥,二十支装
火力不好,老有风吹,取时请稍稍留神
你的死亡成了存款,五十八万,为此差点有了官司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人间的印刷品可以抵命!
你的父亲,你念咎他二十年,最终父子相和,可惜
你给他弥补的时间不多,这算是暗示和总结?
他一心争取你最后的身体,葬在后山,我便觉他
正在变成山前茫茫生长的草地
生前孤独,现在就好了,大家都把记忆让给你
外加你自由、洒脱,面对山川草木,并不会怯场
一年时间,一定有很多牌友、网友、工友
打牌记得打泸州大贰,土生的牌种,表示你来自荣耀的故地
不要熬夜,时刻精神,并保持公认的帅气
以上赘言,如果那边不易接收,或者管制也像人间
我就缩小内容,一两个字也可以,如果还不方便
我就干脆一句话也不说,换烧一包我觉得好抽一些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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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首格调悲凉但艺术恢宏的作品中,语言的魅力填平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与鸿沟,“我把这些故事,反复在烧纸钱时候/讲给一堆身不由己的灰烬,之后我不再讨论/当天晚上淬烈的风声”。//“ 我们拿着香烛,仔细检查他的身体/最后都停下来围着他,一些人想哭/一不小心,就把他的第一个晚上/消耗在人间”(《二堂哥》)。罗耀擅长将理性与感性合理交融,使文字具有质感。
“死亡于你如此动人,熟稔,再一次让我审视/我们兄弟相称,却因此争执并且实证/你自证死亡的短暂,我代表哭你的人/证实一个比死亡更短暂的,我们的空白”......“ 悲伤也许最为稳健——在你身体的版图里/我将一遍遍为你筑起风沙之城/悲伤涌入时,唯有这令我们返身一顾”(《大堂哥》)。在这么长的作品中,最怕语言的乏力,坠于直白的抒情,显然罗耀的储备是充分的,他内心悲痛的艺术表达,受益于成熟的思想和对语言娴熟的运用。再看写在建筑工地伤亡的爽哥:“楼道可以拐一些弯,说明你的下坠,过程饱满,说明/一些复杂于你而言如此简单,“生死有数”,生前/用海浪洗脚,山风吹拂长出胡须,头发垂出草木的影子/从云中露脸,讲述天国的故事,却一直被误解为凡人”…… “你的死亡成了存款,五十八万,为此差点有了官司/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人间的印刷品可以抵命!”(《爽哥》)阅读全诗,另一个特点是,每一段文字都十分精彩,从不重复自己的思想,铺排之后的反冲爆发力特别强烈!
三位逝世,也许并不是三个人,可能是一个群体。一个人的死亡不是到此为止,因为地狱黑暗,需要一盏诗歌的灯盏发出亮光,让他们的灵魂优雅地离去。而罗耀,做到了!
雷文/2016/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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