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诸兄帖

作者: 2016年05月15日22:20 浏览:1159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献诗

长歌当哭,短诗如咒,只差在帆帷之上吟唱。众兄:
过山原,逢日月、清风和祖辈——万物俱在,而当亲如一隅之躯
万物俱在,丧乱已矣。当远游,人间者人间,天堂者天堂

二堂哥



直到飞哥见到他,简短的几句话
他还是,把一个孩子的任性收敛
爬上十多米的崖,在顶端,陈述他如何
在一个小时之前,与车上的煤和铁
理解一条被迫的弧线

殷红的身体划开石头的腹壁
入夜便染上沉疾。七月,适合抒情
月光似有,从白沙坡延伸,隔古蔺城中五里路
货车可能以铁的名称,选择日子
从此再不能急转,急刹,穿梭
他也不可能,再巡游漫长的马路
——城中住着众多的亲人

起先,他所理解的漫长
不过是从四川到重庆,由农民
到知识分子,再到工人或者蓝领
娶外地老婆,生孩子,四五十岁告老
而在二十多的年纪,也许是神,让他重新选择
以一辆六十吨的货车,提前成为原乡的一部分

“读书人有用”。一开始,言论介入身体
十几年书没有白读,即使不会耕犁,扯不出
半沓完整的田坎,也不懂莳秧苗,听布谷鸟叫
却依然媒婆众多,完成酒水来往,改娶本地媳妇
生孩子,买房子。角色、身份不断在变
却始终温和:读书人,他一再谦虚,执意把每一句话
说出泥土的香味



他的最后一程,是搭上别人的车子
唯其哀叹,油门的力劲不一,拿钱的司机
对每一个弯道敷衍了事
鉴于此时的身份,他并不多言不快
回想起十多米的崖,一个接一个的
寒颤,从他脚心里,向上生长

他终于体会到,这一切,每个人都将获得
他终于如愿把拖欠的身体还回去,然后去想一些
不适宜在行车夜里想起的人事
好多年了,他对着母亲的乳房迎头痛击
对着飘雨的天窗睁大瞳孔
好多年了,他成了父亲,成了天窗里
久病的雨夜

白天,若干的人群,他一个也不认识
磕头,念经,敬香之后低声重复他的生平
我把这些故事,反复在烧纸钱时候
讲给一堆身不由己的灰烬,之后我不再讨论
当天晚上淬烈的风声

对他而言,温度来自于两碗磅礴的石蜡
便已经足够,至少脚不冰冷,他就承认
高崖只是误会,而这是一个适宜的季节
与他的微辞有所出入——他沉默了
我们拿着香烛,仔细检查他的身体
最后都停下来围着他,一些人想哭
一不小心,就把他的第一个晚上
消耗在人间




村里的男人决意,不以外人的身份
干涉一个年轻人的生死,更不应该以外在的体温
嘲笑他内里长久的冷静,而选择旁观,把
抱他进入棺材的权力,保留给
一生爱他却沉默的男人

——他的二爸,在众人的喊叫中,彼时才真正苏醒
年轻时操刀斧、伐木、杀猪,干酒、打架
还数次私制炸药,进深山老林,唤狗,打猎
从来都恰到好处,不拖泥带水,以一个汉子的身份
这是唯一一次,伸出双手,不差丝毫分拣出
十指的轻、重,以及丧痛的复述

即便是如此,他也依旧沉默,他深信
只要不说一句话,冷静,克制,隐忍
不以嘘哗打破某一刻的庇佑,这一刻在稳健中长久
这种柏香木介质,遇水难浸,触礁不沉,在风里云里
便可以从容觅渡临危不乱,不会打翻随身的
土碗、衣棺、寿罐和庄严的身骨

如果勤奋,寿罐里的糯米还可以生长
在他的身体上,有新的衣服保温
有道士做法护佑,锣鼓驱走蝗虫,肥料
来自于他一生所读的书,看的风景
喝下的酒水以及还没来得及
流出的眼泪和淤血

如果真的渡过去,借助这一切,他也应该
被祝福风调雨顺。在那些大风雨淋到人间的时候
我们已经送他启程

大堂哥



抬棺的人群显得拥挤,多日以来,人世总是如此
短暂的仪式过后,终于可以实现重返,或者迁徙
对此,我们一致赞同,你把身体的剩余总结在乡道上
一个名叫三凤坝的三叉路口,为的就是四通八达的自由
那些护栏上斑驳的色彩并不能与你对峙,包括车流
你高傲在心,尤善隐喻

只要你愿意,五十多个壮汉聚集起来
终于要郑重其事的,道一句平生所遇,然后
引申为永别,隐晦而心照不宣。沉潜下去
在你的身体里,掘出欢呼或者疼,直击一生
就成为薄纸拓片。你很安静,他们开始辩驳

堂上有父母者不可得
膝下有儿女者不可得



在医院的最后一刻,你委婉含蓄,面对未来的日子
都成为盈余的可能。如果有上帝为证,此为临界
应该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力——走下病床,急诊室
过长廊,向院内的长椅,太阳出来你走向天穹
走上去,走进去,连你自己也在鼓舞

死亡于你如此动人,熟稔,再一次让我审视
我们兄弟相称,却因此争执并且实证
你自证死亡的短暂,我代表哭你的人
证实一个比死亡更短暂的,我们的空白

空白不等于无,我们在描摹一些影子:你的父亲爱花
就把他死去的儿子,描述成花瓣的背面;你的母亲爱庄稼
反复在园子里掘空地,烧纸钱,泼水饭。婆,她一个人
在阳台上看山,她一生见过很多望山旗,此刻却只想
听听吹旗的风声。是的,你躲进了我们的空白

比死亡更短暂的,我们的空白



雷声在第一个晚上反复折断,从县城医院回来
夜路你很熟悉,而任何方向都式微,无力
一个让雷声跟随的男人死去,这是你的致意
不违背生性和习性。而你在拒绝,缄口不言
以一个孤高游侠的方式凌立于天地风雨

冶丧的道士对你了如指掌,唱腔低沉,也要
一遍遍喊你的名字。远山微渺,天空何事垂首?
“毅魄归来,归来,至彭家场兮;归来,归来,起!”
刀斧撞破沸腾的灰碗,轻盈的,走向万物
尘归尘,土归土,你回到棺材,木头的身体

送你,在天地中沉稳的漫游、叙述、寻找
人间茫茫,哪一条路抵达你的墓地,准确而且迅速
道士从远方歌唱回来,姁姁涂抹简略的碑文
就把你三十多年的一生,提炼出微言大义
留下你引以为傲的骨头,遗世独立,一脉相承
在儿女的身体里摇晃丰盈的余响

享用吧,娄山广阔无垠,日子将在你的身体上开疆扩土
娄山之雪大如悬崖,其下有观文、白泥、菜板和官田沟
再过几道山河,就是家门口。夏天,你轻车熟路
远游销魂,这和你年轻时的叛乱吻合,算得其所



春天已经结束,酒趁夏日,为你重写一首绝句
反复拿捏回忆与现实的准度,你的生死时辰
把你的雄性写成草,生殖写成扩张,死如谜
写浑浑如烟的火车声盖过城市,在磅礴中精疲力竭
涉及生之一切,包括灵魂

白驹过隙,一霎青草连天,冰川溢出海岸
连影子都老至深秋,骨头里长出朽木
至今怀乡,怀故,怀你头顶绽放的蒿草
怀念你对故土血髓的死证

悲伤也许最为稳健——在你身体的版图里
我将一遍遍为你筑起风沙之城
悲伤涌入时,唯有这令我们返身一顾

爽哥



十六楼之上有你的身影,那些铁锈与毡网已经缩身
在钢架子上一切都凌空,形同凌迟并被处以裸露无余
上接蔚蓝,大得像口钟击节升天,云一朵也没有
往下,纵深被铁路和街道带走,有时土地并不堪称厚重
中间游荡着你的灵魂,在十六层之间,寻找一间栖身的房子
有时也很难,稍不注意,就有人提起你人间的二十几年
习惯以失孤的身份赶路,到了世上,也觉得曲高和寡
偏要爬上一些高楼,身体再升高,心灵却直往下沉
越高的俯视,偏偏以孤立自己为前提,忍忍吧,此即为人世

楼道可以拐一些弯,说明你的下坠,过程饱满,说明
一些复杂于你而言如此简单,“生死有数”,生前
用海浪洗脚,山风吹拂长出胡须,头发垂出草木的影子
从云中露脸,讲述天国的故事,却一直被误解为凡人
大隐加身,来人间,依然做着此事。经历婴儿,少年
也经历如儿子、孤儿、坏学生、混混、架子工、男朋友这样的身份
而化繁为简,大道如此,你始终只承认生者和死者的身份

直到我回想你,却始终记忆模糊,而不断闪现“汽车、钢架子
工地、大雨注入商品房、斑驳的墙壁、啤酒泡沫、赤身男人
宾馆、殡仪馆、骨灰盒、1764.6公里、玫瑰花、花圈
纸钱、后妈、年轻人哭泣、殡仪馆前的大片草地”
这样荒诞的词语,从你的原始出发,一寸一寸的扩大
却碎得掷地有声



亲人们来看你,在一座城市的雨中走丢
慌不择路喊你的名字,以前习惯你的聪慧,洒脱
这回,我们深受其害,地图上再也找不到你
“回家吧,回家,别再和世界玩游戏”,亲人召唤
你却不再使用生者的身份回应

六月重新来了,现在,一切如旧,一切也被用旧
彼处可好?抽烟、喝酒必不可以荒废,寂寞的话
我把这首诗烧给你,外加我的沉默和眼泪
以前我流得足够的少,现在,全写在里面了,如果仍然乏味
我再写点:亲人身体安康,婆也硬朗,你的朋友们
依然在工地的钢架子上,拿起扳手,像安装你的身体
嫂子用你的qq,定期就发动态,我们备注都还没改

钱我寄得少些,几乎没有,过年也没有烧,仅仅
在月半的时候,给你搞了一包龙凤呈祥,二十支装
火力不好,老有风吹,取时请稍稍留神

你的死亡成了存款,五十八万,为此差点有了官司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人间的印刷品可以抵命!

你的父亲,你念咎他二十年,最终父子相和,可惜
你给他弥补的时间不多,这算是暗示和总结?
他一心争取你最后的身体,葬在后山,我便觉他
正在变成山前茫茫生长的草地

生前孤独,现在就好了,大家都把记忆让给你
外加你自由、洒脱,面对山川草木,并不会怯场
一年时间,一定有很多牌友、网友、工友
打牌记得打泸州大贰,土生的牌种,表示你来自荣耀的故地
不要熬夜,时刻精神,并保持公认的帅气

以上赘言,如果那边不易接收,或者管制也像人间
我就缩小内容,一两个字也可以,如果还不方便
我就干脆一句话也不说,换烧一包我觉得好抽一些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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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耀这个90后诗人,写的这首近二百行长诗,无疑是对自已写作上的一次挑战,也是他自己对驾驭语言能力的一次展示。

这首长诗,亦可单独分成三首,因为了有了“献诗”这一段,感觉这三个人物,都有他们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职业和嗜好,无论是二堂哥、大堂哥,还是爽哥,都不幸提前进入了一个另世界。把祭奠题材,用如此潇脱的文字写出来,一有可能对人物本身的熟悉,二是站在一个积累的高度,真正做到情感放纵自如,语言张驰有度。

在这首格调悲凉但艺术恢宏的作品中,语言的魅力填平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与鸿沟,“我把这些故事,反复在烧纸钱时候/讲给一堆身不由己的灰烬,之后我不再讨论/当天晚上淬烈的风声”。//“ 我们拿着香烛,仔细检查他的身体/最后都停下来围着他,一些人想哭/一不小心,就把他的第一个晚上/消耗在人间”(《二堂哥》)。罗耀擅长将理性与感性合理交融,使文字具有质感。

“死亡于你如此动人,熟稔,再一次让我审视/我们兄弟相称,却因此争执并且实证/你自证死亡的短暂,我代表哭你的人/证实一个比死亡更短暂的,我们的空白”......“ 悲伤也许最为稳健——在你身体的版图里/我将一遍遍为你筑起风沙之城/悲伤涌入时,唯有这令我们返身一顾”(《大堂哥》)。在这么长的作品中,最怕语言的乏力,坠于直白的抒情,显然罗耀的储备是充分的,他内心悲痛的艺术表达,受益于成熟的思想和对语言娴熟的运用。再看写在建筑工地伤亡的爽哥:“楼道可以拐一些弯,说明你的下坠,过程饱满,说明/一些复杂于你而言如此简单,“生死有数”,生前/用海浪洗脚,山风吹拂长出胡须,头发垂出草木的影子/从云中露脸,讲述天国的故事,却一直被误解为凡人”…… “你的死亡成了存款,五十八万,为此差点有了官司/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人间的印刷品可以抵命!”(《爽哥》)阅读全诗,另一个特点是,每一段文字都十分精彩,从不重复自己的思想,铺排之后的反冲爆发力特别强烈!

三位逝世,也许并不是三个人,可能是一个群体。一个人的死亡不是到此为止,因为地狱黑暗,需要一盏诗歌的灯盏发出亮光,让他们的灵魂优雅地离去。而罗耀,做到了!


                                                    雷文/2016/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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