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城里的猫,哪还会捉老鼠啊,估计也就农村的猫还会。”我曾经这样对父亲说过,我是依稀记得奶奶家养了一只大猫的。
父亲想了想,说道:“我也好久没见过猫捉老鼠了,别说农村的猫,你奶奶家那只猫白白胖胖的,整天啥也不干。”
我又想起来了那只猫,它慵懒地躺在向阳的窗台上,尾巴甩在一边自然地垂下,在我回家的那几天里,它可以一个下午就这样悠闲地趴着,无忧无虑,奶奶也就这样和它一起坐着,看着院子里的一切。云影悄悄地从院子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时间也悄悄地从院子的一边走到另一边。
“为什么奶奶不搬过来住啊?”我想起那个角落里摆满杂物的小院,好奇地问道。
“你奶奶嫌太折腾,”父亲回答道,想了想,又补充道,“她也不愿意搬,都住了好几十年,有感情了。”
我于是想起来,从我懂事起,奶奶和她的房子似乎就一直呆在那里,从来不曾移动过,奶奶住在那里多久了呢?二十年?三十年?在我记忆深处,奶奶和那一块土地似乎融合在了一起,带着在那块土地上发生过的事,从来没有分开过。
“你爷跟你奶是发小嘞,一点点大的时候就认识了。”突然跟我说道,似乎那间小屋也勾起了他的回忆,
那是一个刚收完麦子的下午,在一个个稚童踩过的乡间小路上,他趁放学的时候把她拉回了家,然后就成了我的爷爷和奶奶。
当我问到之后的事,奶奶又似乎没有了那时候的回忆,很淳朴地笑着回答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嘞,谁还记得!”然后又躺在檐下的椅子上,摇啊摇,下午的阳光轻轻地从屋檐上流淌下来,流到了奶奶怀中的大白猫身上,又白又亮。
但我是记得的,奶奶跟我说过爷爷数着米粒把饭分给一家人的故事,跟我说过爷爷在去公社里做一天工之后晚上给奶奶捏肩膀的故事,跟我说过爷爷在大队干完一天活后脚痛得站不起来,躺在床上没有眼泪的呻吟,奶奶走过去揉,只摸到了干干的脚骨。
那是一个物资极度缺乏的年代,连爱情也少了水的滋润,所有事物身上的肉都慢慢消去,只剩下骨头。
和这个骨头相称的,是每次夜里,爷爷只要将身子扔到床上,一沾枕头便会沉沉睡去,然后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奶奶第一次听到那声音,就想起了小时候听到前院里被屠宰的肉猪在叫喊自己痛楚的声音。巨大的鼾声跌宕起伏,其巨大时,仿佛村头的铁匠在你的眼珠上打铁;骤而低沉,又似集市上耍猴的手中细碎不绝的锣,奶奶用从出生以来听到过的所有响声和这声音对照,但似乎也没有找到一种响度能与之势均力敌。
于是,刚嫁给爷爷那会,奶奶每天晚上被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她打生下来就没听过这么响的呼噜声,所以就只能醒着,醒着就想哭,坐着哭,趴着哭,下床哭,等到眼睛哭肿了,人也哭累了,就睡着了。奶奶说她哭的时候想过很多的事,包括她现在已经记不清的妈妈的脸,包括出嫁那天和这呼噜声一样大的哭嫁声,包括在她出嫁三天过后就去世的她爸爸。
奶奶再也没有见过她爸爸,那个把她养大的男人,那个把她后半生都交给旁边的这个男人的人。于是她在哭声中怨恨,怨恨自己后半生的日子,怨恨自己妈妈为什么把自己生下来,怨恨那天出嫁时,在旁边嚎啕着的十个女人。
这怨恨越来越大,终于转换成怒火。她一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发了高烧,在床上起不来,手脚冰凉,叫来大夫后,她哭着把爷爷从房间里赶了出去,很久都没和爷爷说过话。
那时的爷爷很难理解奶奶这种行为的原因,他仍然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很长时间之后,当爷爷突然有一天意识到自己干着和以前一样多的活,吃到的东西却比以前少了很多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挥动自己手中锄头的吃力。回家后,他看到了在给大队缝衣服的奶奶,他静静地走了过去,用粗糙的喉咙说道,歇歇吧,你早该累了。
奶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却没有抬头,爷爷就这样看着她。他们如同就这样约好的一般,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再重要,当天晚上奶奶伴着呼噜声,第一次睡得跟孩子一样沉。
也从那天起,他们开始为了同一个事物而活着,为了两人共同拥有的某样事物,放下了自己。
也就在那天,因为劳累,爷爷的呼噜声变得越来越重。有很多次夜里,奶奶梦见了她已经故去的父亲把他们的两个孩子从身边拉走,孩子的眼泪飞到了奶奶的眼眶上,很冷。奶奶猛然间惊醒,发现是身边婴儿的啼哭声,奶奶赶忙哄睡了婴儿,当屋子又转入了沉寂,她心中又仿佛感到缺少了什么。过了一会,她突然意识到身边的爷爷睡得十分安静,于是她轻轻地推了推爷爷粗糙的后背,爷爷翻了个身,喉咙中仿佛咽下了什么,又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呼噜声。
那一刻的奶奶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安静,她不再怀念过往的生活,不再去怨恨眼下的困乏,甚至不再思考明天的口粮从哪里来、是否果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呼噜声,她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她看了看窗外洒下的柔和的月光,沉沉地睡了过去。
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凑,在给大队干活的白天,爷爷一边慢慢地翻着土,一边偷偷地弯下腰,用手指抠出几粒种子咽下肚,在回去的路上,爷爷看着路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的人,他们的肚子高高地胀起来,就像一座坟头立在他的身上,爷爷转过头去,看着背后的夕阳离他越来越远。
他想到他父亲被抓去当兵的那个夜晚,几个人涌进院子里,领头的叫出爷爷家里的所有人,盘问着家里的人口情况,爷爷站在他母亲的旁边,领头的军官扫了一眼他,爷爷看到了这眼神中的血腥和蔑视,往后缩了两步。之后,不知道说了多久,军官指了一下爷爷的父亲,于是后面的人上前把他架走了。
爷爷仿佛还能看到那时的自己,紧紧地抓住旁边母亲的手,躲在她的背后,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肩膀渐渐变得宽阔,手掌也越来越粗大,他想起了此刻待在院子里的母亲和孩子,爱情从来不是他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主题,正因为生存占据了他们的全部,所以他才会忘记这些时间的流逝,忘记了他曾经在傍晚的夕阳下看到的奶奶清秀的笑容,忘记了他母亲在她娶亲那天眼角挤出的皱纹。夕阳散发出闷热的光线,汗水从爷爷的额头上涌出,这些表情浸泡在汗水中,变得无比的怪异,最终与村支书送他的茶缸上毛主席的笑容交织了在一起。
奶奶说,爷爷走的时候,表情很安详。那是一个伏天的晚上,奶奶从睡梦中毫无征兆的惊醒,汗水从脖子不住地涌下,湿透了枕下的席子,奶奶坐起身来,愣了很久,突然感到周围的事物离他前所未有的遥远,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迫切地想听到身边熟悉的呼噜声。她张开自己满是汗水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摇了摇身边沉沉睡去的爷爷,但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呼噜声。
爷爷是三天后下葬的。奶奶在家里哭了三天,在爷爷下葬那天早上,奶奶面无表情地从床上下来,跑到棺材的旁边,俯下身抱着棺材,开始不停地抽泣,周围的人只是看着她,她也只是抽搐,却发不出来声音。
后来,奶奶一个人活着,她还是那样坚强又脆弱,脆弱到有一天当她晚上再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猛然想起了结婚那天红色的嫁衣,红色的盖头,红色的新被,以及爷爷去世那天晚上用来洗脚的印着红色鲤鱼的盆。她想哭出来,却没有眼泪。
奶奶坚强地活了下去,抚养着他们的四个孩子。她像爷爷一样数着米粒将粮食分给一家人,每逢节日将藏下来的红薯切成一块一块熬成汤,然后等着四个孩子长大成人,长成他们的父亲。有一次,她给我的四伯逢衣服,手掌上厚厚的老茧摩擦着细细的针线,突然有一刻,她猛然觉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命运,否则,何以他失去了父亲,她的丈夫也失去了父亲,以至于到最后,连他们的孩子也逃不过这个结局呢?她这样入神地想着,于是那年我四伯衣服上的补丁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厚,都要粗糙。
奶奶说过,苦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日子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好,奶奶耳边的村头广播老挂在嘴上的人名也从一个变成了另一个,奶奶第一次踩到社里分配下来的土地的时候,她转过头对我的大伯说,幸亏爷爷在天上保佑,然后想了一下,补充道,也可能是真的熬到头了。再后来,我的大伯进城打工,第一次拿着他的工资回来的时候,奶奶什么也没说,一步一步走回了卧室,坐在了那个曾经是两个人躺着的床上,或许是怀念着爷爷,也可能是在怀念着时间。
后来,奶奶渐渐把自己的子女送出农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老房子里,看着秋天散在院子里的落叶,看着冬天从屋檐上抖落的积雪。奶奶没有跟别人说过她和爷爷的事,这段短暂的爱情听起来很感人,却又很平淡,它永远地活在一个女人的心中,又早早被沉沉的生活压垮。
爸爸大学毕业后搬进了城市,他时不时带我回去看望奶奶,但对于我来说,这块土地上承载的可能除了几间已经显得简陋的砖房,配上一个不大的院子,就是能让我逃避学业和功课的一个小小的桃花源。这块土地承载的东西太多,而我生活的空间又太小,它不断地延伸,延伸,却不得不停滞在城市的边缘,在那里似乎从一开始便矗立着一堵围墙,将两边隔绝开来。
有一次,当我再一次踏进熟悉的院子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只大白猫。
“这只猫是干什么的啊,房子里有老鼠吗?”我问道。
“它会打呼噜,打的响得很,晚上你听就知道了。”爸爸拍了拍我的脑壳,答道。
于是,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奶奶就能听到耳边传来的一阵阵呼噜声,在这响声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将手轻轻放在她肩上的他,那个用自己的双手默默撑起十年生活的他,那个成为了奶奶永远的回忆的我爷爷。对于这片土地上已经凝固了的时间来说,爷爷或许只是一粒河沙,但对于奶奶来说,这段变质的爱情却是她生活全部的川流。
夜晚,一阵阵呼噜声传来,飘散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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