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不关的大门（七首）

赵雪松

田野上不关的大门

从村南坟地到北沟河
短短十分钟，却是我生命的边界
我还在这两者之间冥想
如同左脑与右脑之间的浩瀚
我全部底色来自这里的安静
星辰何其拥挤
田野上的暮色何其高大
（是否还是那扇不关的大门？）
我不敢叩问，但我的思想
在村南坟地与北沟河之间
像一只野兔奔跑，也像一只
灵魂疲惫的旅行箱
云有时低垂于村庄，有时垂直向上
霜有时凝于眉梢，有时
飘渺于田地的空
都在水井周围结成冰凌
从村南坟地到北沟河
这块我拭泪的手卷、引首
羞于祭祀，而偏执于
内心的纪念
那些教我以无名的人，不会
等待我一个字，从村南坟地
到北沟河是我的壳——我——
那只蝉的鸣叫不会高过
梦中的老榆树，我知道
我走不完从村南坟地到北沟河
十分钟的面积
就像走不完墓穴的四边
它是我灵魂疲惫的旅行箱
它是田野上不关的大门

曲曲菜

荒疏、低矮的门楣
没有什么传下来
该砸的，该烧的
都已化为灰烬——只有
满嘴曲曲菜苦味的清香
无法被剥夺

清寒之家何以源远流长
白根、青绿，出自料峭春寒
这是最后的学习
曲曲菜蘸酱的口味——最后的传承

满含苦味的清香
我开口跟人说话
像母亲洗白的旧衣裳
父亲用严寒壯筋骨
谦卑，自重，魂儿都在
如房檐上的积雪
融化在家的心里

站在落日的河岸上
问一问：什么是家啊——
一座老房子，一个祖上的名字
还有未出生的
天南地北算不上分别
我们的身体里
苦味的清香没有了
这个家，也就真的散了

乡村之死

一个人劳动一生
然后死去
这是土地伟大的本意

亲戚们来了
支起帐篷，筑灶生火
再卑微的死
也不能剥夺那份从容不迫
杂草、苇席铺地，就像在田间

这也是谷子的本意
是一棵桑树的本意
是青草——牛粪的本意
也是社戏里鬼神的本意

我奶奶是哭死的高手
她用粗布棉白手绢掩面
以哭声引领亲情
她在哭里唱，在唱里哭

对于死，我只是一个晚辈
但我愿意追随它的意义：
死像太阳，从田垄的东头升起
在西头落下


乡 间

在乡间，如果有谁
被雷电击中
那他一定是做错了
无法被原谅的事
遭到天谴——在乡间
没有谁特别趾高气扬
他们以谦卑平衡身上的罪
所以，我在一棵
遭雷击的树上看见的
永远是自己的不安
仿佛那雷电一直
高悬在头顶——焦黑的树枝上
重新长出幼小枝叶
——忏悔的欣喜，涅槃的欣喜

东苟小学

东苟小学
是树叶上的
一缕清风
是张老师的圆口布鞋
碗上的一双筷子
擦得锃亮的，那盏
煤油灯罩

是走出课本的春天
是沟渠里镶着银簪的流水
燕子的朗诵
蝌蚪的算术
——对于土地上的事物
我们很早就睁开了双眼

一片桑叶上的
东苟小学
我像一枚蚕抬着头
一堂未结束的
草虫课

农 妇

农妇坐在老屋旁的阴影里
面朝大路
只有好风白白吹过她的尘世
她灰白的头发，似乎在说:
我就这样活过来
我是谁的母亲或是祖母吗
一一没有什么，他们都走了
没有一棵庄稼轻饶过她
也没有一个日子值得再提起
只有酷热中的一阵微风
抵过一生劳苦
她偶儿会笑一下，露出一颗牙
也没有的牙床
那一定是因为
那缕微风细细的吹进了
她荒凉的心房

秋 颂

庄稼被收走以后
一座座坟茔显露出来
它们散落在田野上
在宽敞澄明的秋香中
与最低的野花野草在一起
被收获庄稼的车辆碾出印痕
我闲坐在它们中间
从未有过的踏实坐在我身旁
我曾经出生，也一定消亡
像初霜落在剩余的草叶上
我没有悲伤
我曾经的热烈都已交付
想到我也有融化于阳光中的一刻
我的心就是一粒复归泥土的草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