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一个抱石沉江的诗人谈起，
　　谈谈他身上的香草，
　　秋兰，江离，芷，木兰，菌桂
　　不会被风吹落在地，也不会在阳光下枯萎
　　它们不是挂在他身体上的饰品
　　它们的家园不在脚下的大地，也不在远方的森林
　　它们的根须深入了他的皮肤，他的骨头，他夕阳般的叹息

　　他依然热爱那个国家，就像蚂蚁热爱火焰中的枯木
　　木头的洞眼里有蚂蚁的老家
　　他依然爱着那个王，但是王却驱逐了他
　　从那以后，他眼里的太阳一直是鲜血的艳红色
　　那是王的五脏六腑
　　那是国家垂死的眼睛
　　他一路走，一路回头，直到黑烟焚去了记忆中的都城

　　该往哪里去呢？一个以诗为家的诗人，
　　却不能以诗为生。他内心的痛苦变成了汩罗江的水
　　汩罗江冲洗着他内心的痛苦
　　洁白的江水，洁白的石头，洁白的沙粒
　　洁白的鸽子像两条长翅膀的鱼
　　徘徊在江水上空，似乎想要重新变成鱼
　　他的前生也是一条鱼，他已经离开家园很久了

　　我想从一个抱石沉江的诗人谈起
　　谈谈他抱着的石头
　　洁白的石头，沉重的石头，不为凡俗所容的石头
　　石头的内心是柔软的
　　石头的内心藏着一双浩大的翅膀
　　在过去的岁月里，石头是一只飞遍九天的凤凰
　　而现在，他的身体里落满了尘土和灰烬
　　再也没有飞翔的可能，再也没有飞翔的欲望

　　无边无际的天空，那是他的庭院
　　众多神祇，那是他的伙伴
　　在一个明亮的夜晚他爱上传说中的女神
　　早上他乘上了太阳的火车
　　他想摘下一颗星辰装在口袋里，却没有摘
　　他怕星星会怀念天空，他怕天空会感到疼痛
　　他想在飞翔中忘却尘土中的一切，
　　可是不能
　　忧伤如江水袭上他的心头，他像一块石头从高空跌进
　　小如草芥的国度

　　现在，他抱着这块石头走进滔滔的江水
　　无论如何，他不会放下这块石头
　　他像一个失败的炼金术士
　　用毕生的心血炼出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无论别人怎么看，这就是他的黄金
　　这就是他用全部的生命
　　炼出的黄金
　　虽然江水湍急，他不会放下这块石头
　　这是他被自己丢掉又捡回来的心

　　我想从一个抱石自沉的诗人谈起
　　谈谈他的诗
　　他是诗歌国度的君王
　　他让卑微的汉字找到了自己的尊严
　　他让轻浮的汉字找到了自己的根
　　他让沉默的汉字开始了歌唱，在历史的荒原上
　　他让粗暴的汉字变得温柔，他让温柔的汉字变得粗暴
　　他让所有死去的汉字复活了，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性格
　　但他用尽了一生，也没有写出生命中的苦，生命中的痛
　　他依然是个失败者
　　最完美的诗依然藏在江水的袍子底下
　　等待他的复活，然而他无法复活
　　江水早已被历史弄得污秽不堪
　　江边的石头都被人运走了，去修筑远方的道路和宫殿
　　它们终将失去自己的形状，在锤子的敲击下

　　现在，只有江中的鱼儿依然惦记着那首未完成的诗
　　他们躲在水草里，议论着祖先的传说
　　议论着一个不属于鱼类的人
　　议论着他已写下的诗句，他将要写下的诗句
　　“等他醒来，等他醒来，等他醒来，
　　他会烧去他所有写下的诗。”
　　鱼儿们说话，吐水泡，抬眼看天，江上的月光绵绵不绝，
　　天空像一张蓝色的鱼网，而星星，
　　则是鱼网上铁制的挂件，冰冷，生硬，无义也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