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文学新力量
雷平阳,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1985年毕业于昭通师专中文系,著有《风中的群山》《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诗刊》2013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边缘线上的人与物
雷平阳总能将云南大地的山水风物与农耕民族的古老命运结合在一起,并赋予其坦率、亲近、质朴的语言肉身,令诗作呈现出一种由内到外的“本土质感”。人们对雷平阳的喜爱,背后似乎暗藏着对欧式语言与空洞无物的修辞炫技的厌倦。当此汉语新诗百年之际,雷平阳的写作似乎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
“神啊,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小的麂子/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一只大的麂子//神啊,感谢您今天/让我们捕获了一只麂子/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两只麂子”。许多人对雷平阳的印象,或许是从这首《基诺山上的祷词》来的。那种孤独站立于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呢喃自语的姿态,也正贴合雷平阳诗歌的精神气质。这首诗暗示出雷平阳写作中强烈的“边缘意识”:乡土与都市的边缘、蛮荒与现代的边缘、古老记忆与当下时间的边缘、现实与超现实的边缘、生与死的边缘。在这条边缘线上,雷平阳不断在回归/放逐、介入/疏离的双重骚动中来回游弋,倾听、对话、品味、挽留那些随风吹散的声音和记忆,直至彻底融身其中。这使得雷平阳的诗歌常显出一种“醉态”:不论是独登山巅的“醉氧”,还是豪饮之后的“醉酒”,都构成身心的充分释放,那些情感丰沛的话语和瑰丽自由的想象随即涌流而出,奔向滇东北高原上所有那些神秘而深情的人与物。
清晰古朴中的爆裂
雷平阳的大多数作品并不像这首“代表作”一样缥缈、奥秘,如一个不容偷窥的神圣仪式。更多时候,雷平阳的诗歌自然、舒展、率性敞开、汪洋恣肆。他从不以繁复的技巧或陡峻的隐喻取胜,相反,其诗的情感走向如此清晰、抒情叙事如此直接、古朴的语言如此诚恳甚至近乎于笨拙,背后却有着裹挟千钧的力量,像河流裹挟碎石,沿西南高地等高切线的边缘浩浩荡荡奔流不止。《从东川方向看大海梁子》或许可以看作对雷平阳诗歌整体风格特征的小小隐喻:“这可能是静止在哗变,/但它是有序的,只把愤怒体现在脸上/像一个癫狂的巨人/认真地,培养着体内的毒素。”雷平阳在诗中追求的,正是这种“有序的哗变”;他所赞美的,是“巨人体内慢慢蓄积的毒素”,而不是速成肉猪那因摄入过量激素而肿胀的肝脏(《底线》)。雷平阳的诗歌正像是一片蓄积着毒素的内脏,它时刻处在饱和状态,一旦遇到振幅相同的声波,便会产生物理学上名为“共振”的效果,直至爆裂开来。
不论情感抒发、想象升腾还是故事讲述,雷平阳的诗歌语言都有一股漫延奔放之气,像澜沧江的江水一样不容规训。尽管在现实生活中它已被不断地侵占、拆解,但在诗人的记忆和想象世界中,它依然保持着一种执拗而悲怆的完整。云南大地上的山水风光、人物故事,一直是雷平阳诗歌写作的重要母题和第一驱动力。
故乡与现代的对抗和平衡
故乡风物在雷平阳诗歌中的重要地位,仅从其近年来几部诗集的名字便可看出:《云南记》《出云南记》《雨林叙事》《山水课》……云南的江河与山峦始终是诗人书写歌唱的对象:怒江、澜沧江、昭鲁大河,苍山、哀牢山、阿鲁伯梁子。同时,这些诗句并未停留在简单的观看、赏玩层面。雷平阳一直努力要将自己的灵魂与民族的记忆化入山川自然的呼吸之中,与之合而为一并相互诠释。雷平阳的许多诗歌,其实是一种重新寻找、融入原始自然呼吸的节奏练习。
说到“土”,这是雷平阳诗歌中一个重要的意象;它不仅与自然有关,更与生命有关、与人有关。土象征着原始,意味着万物生存继而腐朽的大轮回,也隐喻了生命的来处与归处。在《尘土》一诗中,雷平阳这样写道:“终于想清楚了:我的心/是土做的。我的骨血和肺腑,也是土/如果死后,那一个看不见的灵魂/它还想继续活着,它也是土做的”,乃至与人世生活有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也“都是土,直白的尘土/戴着一个廉价的小小的人形护身符”。在这里,土与山水雨林一样,都构成了对“人”及其若干执念的消解,自启蒙时代以来被不断赋予意义直至超负荷运转的现代主体,在这里褪去遮蔽,裸露出最初的肌体,单薄、脆弱,却富有弹性。雷平阳不是要取消人,相反,他是要重新打量人,在一种“凌虚御空”般的神秘疏离感中重新体悟人世与命运。
这种体悟,首先发生于对自身情感模式的重新结构。《亲人》中,雷平阳以一种近乎偏执的语调写到:“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假如有一天我不能再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笔锋一转,诗人道出了“狭隘”的真正原因:“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看似不断缩小的结果,却道破了诗人本心里始终不渝的“大爱”与“大悲悯”。如果说“针尖”代表了现代都市生活中欲望膨胀、主体异变的标准路径(“我还要什么”),“蜂蜜”则是岁月侵蚀世事打磨之后我们尚能依凭的最后一点爱和温暖(“我还剩什么”),这首貌似简单的诗,便真的拥有了针尖般的刺痛感,以及浓蜜那渗着苦味的甜。
这在雷平阳的其他作品中有更直接的展示,即其笔下的山水,并不是简单的描形状物,而是与现代生活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撞与平衡:诗人有“归园田居”的古老梦想,却是要安置在高速公路旁边,在车声水声的交响之中,品咂自己所经历的生活(《高速公路》);他体验过快的人生、快的欲望,最终依恋的仍是慢的怒江、慢的苍山,以及最慢的“死去的乡亲还醒着的坟”(《快和慢》);列祖列宗安息的坟山被夷为平地,“一座化工厂/在白骨堆上拔地而起”,在诗人的“一愣”之间轰然垮塌的,是西南边地小镇那记忆与传说构筑的总体神话。
在诗歌中讲故事
雷平阳喜欢在诗中讲故事,他的诗里出现过许多令我们印象深刻的人物与场景。《杀狗的过程》在一种不断重复的白描式叙述之中,那条被主人宰杀的狗一次次逃走又血肉模糊地走回来,等待主人以一种慈父般的温柔揽住它的脑袋,然后把利刃再一次插入它的脖子。这首诗写得残酷,读来每有心惊肉跳之感,但其笔触却又是如此单纯明净,像一柄清水中洗着的刀子。在另一首诗中,屠狗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屠狗的人,临终前/效仿狗吠”,而村里所有的狗,都在清朗的月光下,匍匐在庙门之外。那人狗莫辨的吠叫声,仿佛“来自尘埃”,让闻听者产生出幻觉:“像死去多年的女人,又回到了身后”。温情与残酷、存活与死灭,在一种趋渐混淆的冲动中勾画出原生态式的生存图景,既真切又魔幻,恍若基诺山顶古人口中的低声祝祷。在雷平阳的笔下,人物往往诡异惊悚,背景中也常弥漫着垂老萧瑟之感,背后却总有一种哀伤的暖意和神秘的平安。
所有令人难忘的人物之中,有一个身影是相对特殊的,那就是诗人的父亲。《祭父帖》堪称一部个人小史诗。父亲的一生,既牵动着血脉流淌间独一无二的情感之痛,又隐喻了西南大地上无数孤独生命的佝偻背影;既投射出农业文明古老记忆的黄昏,又重温了历史进程轰然碾压的创伤。
如今,怎样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在艺术上彰显“本土性”,已经成为最引人瞩目的文学话题之一。理论认知与具体的创作之间或多或少总存在有时差;而这种时差的存在,会让我们更加珍视那些真正显示出“中国精神”、“中国风格”的作品。我想,这是雷平阳的诗歌近年来备受关注的重要原因:他总能将云南大地的山水风物与农耕民族的古老命运结合在一起,并赋予其坦率、亲近、质朴的语言肉身,令诗作呈现出一种由内到外的“本土质感”。人们对雷平阳的喜爱,背后似乎暗藏着否定的动机——中国诗坛一度泛滥的欧式语言与空洞无物的修辞炫技已令我们感到厌倦,雷平阳的诗歌正是对此类风气的反拨。由之引申开去,当此汉语新诗百年之际,雷平阳的写作似乎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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