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下来之后，我开始思念一件青色的中山装
属于我的父亲，一个有着高鼻梁的南方人
他还有着鲜明的轮廓，老铜肤色。秃顶的脑门很高
明显的黄种人智像，这些比欧巴罗人还笔挺的五官
藏着在时代里，还有被压缩至极的心
有着幼年丧父中年丧妻的承受力
我是他下一个命运的死点，多么荣幸
我被他的命运选中，三岁开始读诗
一直埋头无止境地写着，按命理解释，不久可结束
 

二

我的父亲只有一件中山装，或许他并不喜欢穿中山装
在1980年的秋天，他站在华清池前面留影的时候
他还是穿了他唯一的中山装
把刀削的鼻子嘴巴，用底下整齐的扣子诠释
在那个天空下没有一点整齐的年月日，个子不大的父亲
穿中山装站得比身边几个穿军装、工装的朋友要直
 

三

父亲唯一的明星照是结婚照，穿着他的中山装
发黄是唯一的色彩
头发微卷的父亲有着他固有的英俊，他把中山装的扣子
扣到最上面一个。一张七寸的照片
父亲的中山装和母亲的麻花辫子，刚好相配
 

四

中山装里面没有烟草，没有火机，父亲从来学不会抽烟
口袋里没有我想要的男人物件，比如我喜欢的煤油打火机
这是我日后12岁开始偷着抽烟的原因
作为60年代青年的学习委员
我的父亲，因家庭成分被剥夺了接受更高等教育权利
默默扛上铁犁与锄头的他
我的父亲，一定用沉默和安静度过无数孤独与焦虑
连根烟也没有怪过

 

五

我第一次试穿那件中山装，试图摸出里面的毛票
只有一支英雄牌的注水钢笔
偶尔还有一些泥土，一些树叶属于劳动
始于元谋人那样弯腰低头的劳作
照在中山装上，被太阳照亮的背部褪色得并不明显
我像只猴子披着那件中山装，挥着袖子
我的父亲没有笑，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甚至从来没有带我下地，他怕这喧嚣的地气

 

六

我在中山装里翻出过一些信纸，记载着七律，五绝
这是父亲的天分，他还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钢笔字
并直接影响了我，我们对文字的珍惜来得很自然
自然地传，自然地承受
没有仇恨，没有埋怨，尽管有时，会仅限于对文字

 

七

很多年来，中山装以后父亲似乎再没有穿过外衣
西装，夹克，或许这些我的父亲穿过
我也有帮他买，但是我忘记了他穿这些衣服的样子
我在父亲不算老的年纪提前掌家，把与他无关的
所有城池诱惑一一抛弃。他并没有察觉，也不会明白
我也没有解释过，直到我们之间唯一的桥梁
我的母亲提前离世，我们才发现彼此间的裂痕
已经大如洑水河。导致我们的精神共同区休克
母亲走后，彼此停止沟通几年。有时斗牛一般争吵
或许，我们都在比拼对方
对同一个女人的爱，语言无法分出胜负
直到昨日，我忆起这件中山装
它的口袋里面，曾经装着一张信纸，密密麻麻写满了
一些我父亲青春里写的诗，眼下这人间里
只有我见过

2015-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