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取手术刀

三十二年前
我学完临床医生的
全部课程
其程序如下
先是接触白色床单下刚死的病人
接着琢磨
浸泡在药水里
性别不明的干枯细腿
其上方有一颗心脏
装在大瓶子里
似乎仍在跳动
生殖器在玻璃柜最底层的阴暗处
布满了灰尘
在我动刀之前 
导师不慌不忙地宣讲
什么是革命的人道主义
他令我洗净手，接过手术刀
用刀锋试着
划向教案上的人皮
被割开的皮肤形同装有秘笈的
古籍封面
随后我将刀郑重地收进插手口袋
从此，我手持手术刀
印下指纹
不舍昼夜

2014,08,07

骨科医生

骨科医生的工作就是工匠
工匠之手不仅使石膏塑形
也会用上锯子、锤子、凿子
在这些行动实施之时
总是令其骨骼不准动

就像一棵成长中的果树在静候着园林工

矫正看上去正直的脊柱
接血管也接神经
整修失灵的关节
也常常使用咬骨钳
咬除多余的骨赘

如园林工使用不同技艺为果树修枝剪丫

我以数十年的临床经验
诚实地宣布
在手术中我从未找到过媚骨
媚骨可能并不生长在骨头上
或许它就秘藏于血肉丰盈处

而不远处的果园里
几撮梨树叶在开满苹果花的果树上婆娑
           
2014,08,05

擦拭手术刀

临床上普遍使用电刀之后
我无奈地卸下
那把常用的手术刀片
刀锋细如游丝
我时常莫名地抚摸它

后来这刀片
径直从口袋走到书页中
功能如同书签一般
指向鲁迅与医学的亲缘
因我能确认
他的话总与医者的刀术相关

我也确定我需要刀片
陪我读书思考
一次创新手术的前夜
我翻开鲁迅全集
手术刀哐当有声落下

脚背上汩汩鲜血直直蹦向刀刃
我以吾血擦吾刀
直至它锋芒再现
而手术刀上的锈斑
已点点烙印在“人血馒头”
这个流传甚广的药方上
            
                2014,10,11

手术，就是刀中有术

手术刀在跳动
我按住刀令它安静
要让麻醉师先行
只求病人纹丝不动
迎候刀下见红
分离、结扎、止血
撕开肌肉、暴露活骨

病骨骨缝骨髓急涌
髓浆灿烂如花

手术就是打开身体
就是暴露骨骼
就是刀中有术
红泥潭上我走刀
敢问刀背可有刃
刀刃只会问刀
绝不理睬血肉的提问
         
             2015,02,10

从今天起，你要呆在石膏里

你奔跑、投掷
而且手持利刃
外伤让你蜷缩在
洁白的床单上
我给出如下医嘱
从今天起，你
必须呆在石膏里
只许眼睛动
在哪个时节
可以拆除石膏
请等候下一次医嘱

其实，这早有定论
你的石膏拆除之日
就是你的定型之时 
        
         2014,10,10

骨头，遭遇粉碎后

握成拳头的
是骨头
铁拳在骨头中
最硬
铁拳遭遇钢
便粉碎

我手持持骨钳血管钳
钳住断骨两端
在端与端之间
续上碎骨或人造骨
再加钢板螺钉
予以坚强固定

这骨头曾在
粉碎声中颤动
我偏让碎骨
呆在血肉里禁闭
设问钢板何日取 
我说 
待定  由我  
    
2014,10,11

游刃在骨与血之间

天空飘下一物
风儿会紧紧地去追逐
长骨崩裂
谁会井井有条地追逐
是疼痛
抑或血液
暴力使血液奔腾不息
幻化玫瑰
舔舐骨的残端
疼痛秘道已灯火通明
碎骨在静卧等候
谁来开启此门

一艘太空飞船已向深处游弋
一把铁镐的锋刃正向深处游弋

只能是手术刀
游刃在骨与血之间
抚平破裂的碎骨
和波动中的血流
使不能承受变得能承受
究竟是血肉
抱骨，还是骨抱血肉
游刃者必须做出回答
而医者的天职
总是让我
先缝合骨骼
再完成血肉抱骨

2014，12，17

桃花钉、梅花钉

骨头受到伤害
有时也需要浪漫的治疗
在上世纪
我将梅花插入骨髓腔
在本世纪
我将桃花钉钉在骨面上

但愿从此后，这世上不仅
有人面桃花  还会有骨面桃花

                   2015，04，14

截肢

因为恶性肿瘤扩散
所以要截肢保命
而且要多截一点
这是半个世纪前的老办法
按照这个逻辑
仅剩下大脑的截肢
乃是昔日骨科医生的保命咒语

                     2015，04，18

再植前奏

护士推来一辆小推车
我掀开带血的纱布
这是一条白皙的断腿
足背有高跟鞋袢的印迹

这条腿曾走过草坪
似乎还落有花瓣的吻痕

推床又推来断腿的主人
我掀开白色床单
断腿主人急声呼喊
医生，我的腿好痛
 
她的断腿正在隔壁清创
离她的腿痛并不遥远
而我的神圣职责是令
这两种疼痛血脉相连
          
            2014,10,18

恳请手术治疗

文言柏老人，
髋部扭伤后发生骨折。
他颤声苦诉：我用力并不大，
为什么就骨折了呢？

我说这是骨骼内部骨折，
是病理性的，可不是好迹象。
他说他有五十年党龄，
他相信组织，也恳求组织

尽早的安排手术。要
不惜任何代价救救他。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对您，我一定尽职到底。

他热切的表述
和拒死的愿望，
召唤我首先给他输上白蛋白，
三天后我亲自为他做手术。

伤口顺利拆线后，
又将他转移到干部病房化疗，
与天天死人的肿瘤病房完全隔开。

我后来听人说，
他把信任的微笑
一直挂在脸上，直至挂在墙壁上。
           
                             2014,10,19

骨质疏松

骨质疏松  说到底
就是生命衰老的明证
就是挽留钙丢失的太阳
从未照耀在骨头上
  
         2014,10,11

手术必须成功

骨水泥灌注以后
我向生命体征监测仪瞄一眼
他心跳加快  血压下降
血氧饱和度也正在发生变化
心跳呼吸似乎即将停止
但尚未停止
我命令赶紧安装假体
而且要快
假体安置必须到位成功
在生命停跳之前
三针并作两针
完成缝合
接着扶正我神圣的胸牌
走出手术室
朝向病人家属宣布
手术非常成功
       
        2014,10,15

骨头复位就是硬道理

骨头错了位就得手术
让风景再现
才是手术成功的证据
在手术刀上
驻留的图景
则是刀光映照在山峰上

那不是披红的雪
而是刀锋
在高山雪景中晶莹闪烁
        
                2014,10,15

股骨头坏死

股骨头坏死
如同穷乡僻壤
遇上了大雪封山
济世的江水又不能经过它
交通闭塞 经济单调 
营养缺乏
善款无法越过
高高的山脉
一生只吃山中野果和旱粮
像骡像马
不偷不抢
常年在负重中
骨骼一旦塌陷
恰似泥石流倾泻在那村庄上   
            
                      2014,10,18

骨癌

麻醉师将患儿麻醉好。
我在沉静中忆起，
三十年前，患骨肿瘤的
孩子被他父母领来，
瘤子大得要撑破皮肤。
孩子手托患肢说好疼。
我说必须截肢，他双亲
抱起孩子一边哽噎
一边说着往外走：
没有腿脚，以后他咋活？

而今，保肢治疗已成首选
疗法，留住肢体便是成功。
晚期骨肿瘤才予以截肢。
而截肢的孩子总是指着
空荡荡的裤管对我说：
坏腿又疼又痒又空。
我抚摸空荡荡的裤管说，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坏腿。
孩子笑着说，其实昨晚
我在梦里头就已知道了。
         
               2014,10,18

借一下别人的骨头临时用用

那位病人连日抚腿
在失眠中飞来一个个疑问
我的骨头到哪里去了
这个叫同种异体骨的东西
是怎么来到我腿上的
他是什么人，是好人还是死囚
查房医生如实告诉我
他是谁，我不知道
可他的骨头是好的
是盖着公章走过来的
你也用不着顾虑重重
这个外来的骨头
迟早会被你的身体代谢掉
消失得无影无踪
新生骨将悄无声息
按照它的形状爬行替代它
而此时此刻，你只能
借一下别人的骨头临时用用

                       2015,01,10

让麻醉先行

要使手术舒适
须得崇拜麻醉
让麻醉先行
已是术者的共识
只需与病人轻声说
将送个好梦给你
好梦结束
本次手术也结束

让麻醉先行
就是让人醉于麻木的梦
梦有长有短
短的如看一场电影
内容却无人可知

让梦先行
拥有一场痛快的经历
长与短并不重要
劝你做个好梦
这个才极具诱惑力

         2014,11,12

医嘱

能称得上医嘱的文字，
必须得由动词所组成。
医嘱“动词”
是指能付诸于行动的命令之词。
手术过程要在保留导尿下进行。
只有这样，手术才能堪称干净完美。
为达此目的，手术动作也必须干净。
骨科“治疗”
也绝不能只是抵达读片满意为止，
还必须让摄片中的白骨真正动起来，
否则，他的骨头将会僵硬定格。

而一切漠视轻看医嘱的人，
他的骨头，也必将会冻结在冻土里。

                            2015，05，26

头顶上的月亮已特别安静

大型手术
是一场不能输的战役
出汗与低血糖
会影响战局
扶握骨刀的手
发软发抖
紧握锤子的手也
可能发飘
定不住神的眼睛逐渐干涩

纤纤玉指
擦拭汗液以及脊背上
微颤中的刺痒
葡萄糖盐水
滋滋充盈唇齿
四周无风
清香在无声无息
提醒知觉
头顶上的月亮已特别安静
          
2015,01,02

看病一景

诊室外熙熙攘攘。室内
一个病人和一个医生，
一张写字台，一张检查床。
“您，哪里不好？”
“我这病……您看咋治，
钱看没了……还有救吗，
这病在这转悠七天了……
你得想个法子，无论如何……”
医生眼神与即将要问出的话，
很快被患者的语无伦次
切割成碎片。他却找不见
任何一条可以钻进去的缝隙。
只得抠摸白大褂兜里
可能有的缝隙。
窗外麻雀在一阵子乱叫，
思维突然一溜烟随麻雀去了。
              
                      2014,03,27

“真有医生来到我家”

一位已经偏瘫的孤独老人，摔断了股骨粗隆。
身在床上的她，猛然看见
一位医生推开了门，身后阳光也随之进了门。
她多想站起来，想正正规规地哭一场。不想
连说话都变成了抽噎。
此前，她只是听讲医生要到，却未到。
她在床上平躺了整整九天，
默默听着折断的骨头在响。
“而今，千真万确，真有医生来到我家。
还对我的骨头说话。
他说啊！明天，我
和我的断骨就能一块儿住进他的病房。”

                                2015，07，05

用耳朵装一个医嘱带回家

一位老人，左手腕长了一个包块，
郁闷了几个月。这天
他忙里偷闲来到百里外的大医院，
想要讨个明白。
他瞄准一个老教授，挂号
等待。老先生一看
笑着对他说：这是腱鞘囊肿，
是常见病，不是肿瘤。
即使长了一万年
也不会变成癌。
大了、疼了、碍事了，就
随时来做手术切除。
老教授像是摸透了他的心。
听罢此话，老人起身便跑。
病例本也不要了。
心里还在默默地说：
要它能干啥？
我只要用耳朵装一个医嘱带回家。

                        2015，07，08

施救与愧疚

骨科最精妙最根本的手术，
在于怎样去实施固定。
一天，我看见一枝
孱弱纤细的花茎
在秋风中摇曳，
就在我的眼前轻轻折断。
花之冠，哀哀地低垂。
美丽蒙尘灰，  
情绪现纷繁。
我想帮她再次昂首挺立，
一番努力后， 
花儿在惨白的石膏上
更加惨白。
我改用细微的刚柔并济钢针，
对她实施茎秆内固定。
花儿亭亭玉立了，
可她的汁液如注，堪比
泪滴顺延钢针丝丝滴落，
直至花瓣干枯焦裂。于是
关于生死与美丑的概念
和我的眼神一样顿时晕厥。
巨大的白色幕帐兀自横亘眼前。
          
                   2015，01，28

手术室声音

手术室应该寂静，
这肯定是个错误的想法。
首先手术器械可以相互
磕碰，脚步声，
还有患者低沉的哭声
或怯弱的呼喊。
这些或许算不了什么，
最让人震撼的，
却是病人
粗糙的、失去正常节奏的
呼吸。这呼吸
仿佛就在我的喉管间穿梭。
尽管它不像雷鸣，
却比雷鸣来得
更沉闷，也更
凄厉、尖锐。

             2014,10,10

刀下留诗

手推床
推开手术室的大门
和门外乱飞的嘈杂
护士的温柔之手
给病人躯体
整了整衣被和头发
病人的面颊
浅显着恢复中的残红
我摁住欣慰 
手术刀确实留住了人
但仅仅刀下留人
这还远远不够
手术结论也不能到此为止
诗人海子，他曾经说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我是该缜密地想一想
如何才能做到刀下留诗
迸出的鲜红和
滴血的温度
正在我的手中做首次提醒
         
                   2014,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