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器


1

我在故乡小镇（大寅镇）翻新村落里流连
堆在竹林成垛的灰色古瓦，刻有龙身、凤姿、鱼跃……
的流利光影，恍若上古滑走的星座
回应着现实目光，撤散了老屋卯榫穿透的结构用心
醒目于村庄推倒的泥巴墙，在原址撑起的脚手架
码高砖墙飞身上梁的一块块潮流新瓦
被替代的有关惦记，让我泛起对传统青瓦的怀念
我仿佛又回到烟火丰沛的忙碌中
看见瓦匠制瓦过程中对泥巴的挑剔对火焰的判断
他在搅泥、制胚、定型、燃烧、冷却、出窑……中
眯眼鉴定瓦的成色好坏，使村落艺术地矗立了上千年
那热爱的潮流，又被新的热爱统治、替换、占领
这中国现象特有的更新进程，犹如瓦片的笼盖
总是那么幸福和温暖。他们又在添砖加瓦了
那屋梁换下的青瓦旧衫，宛若我们祖辈
构思的命运豪门，在四合院高敞的新希望中
不断地搅泥、制胚、定型、燃烧、冷却、出窑……
直到另一个纪元，新的继承人又把旧屋推倒
新的艺术思潮，又在原址构思更新更美的垒筑
他们不断地搅泥、制胚、定型、燃烧、冷却、出窑……
仍是造型的新美，在飞身上梁，飞身上梁

2

那时，家园周围，定有不同的瓦
朝我们送来新的光芒。有关瓦片时髦的彩衣
跃入村落的引力，一代代在迎新辞旧中
不遗余力的推倒、重建。来自电脑扫描的美好图案
在他们精挑细选中贩来的瓦，对他们来说
旧的终究是旧的，他们总会按照时代的审美
将新瓦拢上新的建筑，新的房梁，新的幸福，新的美好
这些琉璃瓦、彩钢瓦、沥青瓦、水泥瓦、树脂瓦、玻纤瓦
陶土瓦、石棉瓦、陶瓷瓦、石板瓦、聚碳酸酯采光瓦……
由之演变对生活欢乐的最美渴求，在人民心中
摆放着酒壶、茶碗、果盘、花萼……总是不停地拾掇、洗刷、更换
直到有一天，他们的后代觉得不新潮了
又以改造的理由来代替它。有关土木浴火的制瓦艺术
由瓦匠值机延伸而来的多种瓦型得出的中国建筑
总在潮流中映满以瓦为名的冲动，让一栋栋大厦拔地而起
我惊叹，华夏九州五千个纪元对美好生活追求的先人们
延续下来的破旧立新，使人民日常之用，在废弃的瓦片上磨刀
又让古有的锋利切割下旧时代与新时代心心相印的建筑本质

3

我曾学着瓦匠在村庄田产选择一块好泥
一边用手抚摸泥巴的香甜、软糯
一边听它梳整稼禾长鬃与风声交颈的民俗歌谣
仪如村庄缠绵情感的耕牛，与我引导脚踩瓦泥的深厚与坚实
以唇齿造型的精致瓦桶，一匹匹转出的体感瓦胚
这会儿，依然有着肌体同等的润泽，在艺术无惑本真中
显出火焰的真挚。那时，我还没有成家，也谈不上恋爱
我知道只有火烧瓦胚沉淀出瓦的情色，替换泥墙房顶的茅草
才会有一个貌美的姑娘，来与我同命运共患难
那时我不知道后来的自己与瓦切定的身份
会重新上路，在繁华都市拥戴高楼。但我以瓦为喻
笼盖的人间美意，让一个窈窕姑娘用腰臀来爱我
直到有一天，我在西部一所军用的古旧公寓里
与一位瓦样的丰腴女人，说起我在村庄田产取一块好泥制成的瓦
她才心甘情愿与我白首不分离。这胜算的瓦，与村庄和城市
架构的一栋栋房屋，早在时代演变中更替出多种户型
让儿女们在乐园享受到不绝于缕的豪华与幸福
但瓦，随时代变迁的脚步却被城市水泥屋面一栋栋替代了
我仍有心于瓦胚，在火焰中与她说起还是村庄的瓦好
还是那青瓦笼盖的四合院向阳，通空气，适合通灵的爱情
来识别子嗣们健壮的性属，供血脉与瓦与瓦盖的村落接地气

4

瓦者，象形也。凡土器未烧之素皆谓之坏。已烧皆谓之瓦
《周书》有“神龙作瓦器”，《礼记·有虞上陶氏本云》“夏时昆吾做瓦”之说
可见瓦对中国血脉的丰硕成果，盘绕出的文化价值、艺术价值何等渊源久长
瓦在古已有之的垒筑过程中，屋顶逐渐由茅茨革新到泥背、白灰砂浆抹面
也显出带椎状钉的粘接。那些因瓦而笼盖的皇宫，为官，为使臣……
造就的理想之所，不知有多少暗算与争斗，在时代剥啄之声中，破窑而出
这些哺育，才有一只只宫廷大鸟，让民间小鸟也学会了以泥为用，闻歌而甚喜
那云纹瓦当、吉语瓦当、动物纹瓦当……插入的“长乐未央”“千秋万岁”
    “与天无极”“延年益寿”“长毋相忘”……
拱顶而起的秦砖汉瓦，在历史垒筑楼栋承欢中，泥足垂于云水
已随瓦高贵的后鼻音让草庐消隐。此刻，我立在繁华都市庄严的屋顶
看见航天器翼擦过的飞檐翘角，以数排列的长块短块
哗然为之心跳的高楼拱顶，哪里有瓦的形象在作双翼飞翔
只有亲爱的村庄、离群的村庄、思念的村庄，尚有瓦的身份，在思想者圆颅
顶驰时代风声，拥着广袤山河上的新车，而如此珍贵，肃穆典雅

5

又是一天，我随考古专家到资阳蒙溪河
深探到一座史前古人类的生活区
一层层被岁月尘灰盖棺定论的石器陶器……
从岁月泥层凭栏跃出的诸多遗迹
掀开一块块醒目瓦砾，让我看到建筑的雏形
竟然如此相像，与古村落深睡地底
那浓郁气魄储藏的原始智慧
与时代进化步履将那些文物切开
我看见瓦的远古之舌、睁开之眼
或有旷日竞技中无限的瓦窑
怔忪于一场场火烧，才将那瓦一匹匹取出
我仿佛回到了故乡小镇（大寅镇）那栋过时的四合院
从废墟深处找到先于先人出生前的那一块块瓦
它们被挖出，掏碎，把生命铺在部落村道上
垫痛了村庄一路颠簸前行的脚
又刺破了脚上的老茧、鸡眼、血泡、疮疤……
古瓦还在出土，还在降临，还在面世
还在岁月中一次次笼盖着笼盖的一切
而我，终有一天，也会被刨出
共考古研究，说这种生计模式所带来的重要意义
丝毫不亚于现今多彩的瓦，笼盖的一切美好

6

各种色彩的瓦，进阶与村庄亮色的早晨
在东方领受阳光踏步的温馨日子里，所作的九十度转弯
线条同样优美。我目光滑动的片瓦
由人民界定的身份，大小，高低，都有宽窄
但人民顶戴的片瓦，从朝露中滑落的颜色与声音
淅淅沥沥构筑的那种渴望，幸福，喜悦，氛围
一眼就认出我曾是村庄走出的那名瓦匠
后来从了军，腰杆才挺得更直，气质才更加雄壮
我仿佛手提瓦桶又回到村庄，从田产取出一块好泥
又闻到泥块的香甜，触摸到泥块的软糯
以桶型圆润着一块块瓦。置于光芒中闪烁的瓦胚
被阳光晾干后，拍出的回空脆响
在瓦窑中被柴火一匹匹炙热得彤红
那彤红，是心的彤红，灵魂的彤红，艺术的彤红，时代的彤红
直到火候合适，掺水冷却，捂到最佳时间
这些烧成的瓦，才一批批取出，为垒筑封盖了顶空
瓦片，一层压着一层，顶风接雨，在家国巨大建筑中
改革的街道、村道，宽道、窄道，纯情亮出的焕然一新
跳跃着一盏盏长明灯，仿若人民划动的步态
从远古艺术流派中鱼贯而出。我所持的生命瓦桶
搭乘蜂拥车辆为时新建筑添加的片瓦，还有我的护卫之心
抵挡着风雨雷霆，在飞身上梁，飞身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