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归图
西北地,黑蚂蚁开着老式拖拉机
先突突突从坡底爬上来,再,绕过节节草的关卡
装满一大车干草,向着炊烟,缓缓而行
筋骨坚忍的槐树林,被秋风赶着
像赶着一群不知疲倦的青骡子,它的身后
是一面硕大的落日
几只黑老鸹,这生锈的铁疙瘩
被秋风狠狠地扔出去,撞响了整个天空
在北塘口,响声惊醒了一只金甲虫的大梦
脚踝的扭伤已经痊愈,此刻它放下背上一场黄昏的浩荡
慢慢走进暮色深处
老 鸹
是生铁,是柳木碳,是一堆牛粪,是破旧的墨斗
是蹄痕,是灯芯,是草魂
是一座村庄的旧
是朽木疙瘩,是一群蚂蚁的黑
是一根火柴,擦过落日的背
是风,是风拧紧舌尖的呼哨,是蛛网打结
是一颗又一颗苦楝子掉落,是瓷盆破裂
是狗叫三两声
是桥洞,是匍匐在荒芜之上的麦草垛
是落日的黑眼睛
是铜锁,是别离,是往事,是一滴松烟临池
是一瞬间的回眸,是欢愉
是入骨的痛,是叹,是夜行人裹着黑棉袄
是后半夜,是辽阔无边的意境
是虚,是无,是一只蹲在黑夜里,等着被点燃的
黑老鸹
夜色深处
棉油灯光里加一小撮锅底灰
夜色,便由浅入深了
流水无声,月亮滚落于草丛
弯腰捡一枚鸟蛋,或者一块光滑的石头
都是对时间的再一次确认
沿着水渠,往空旷处走,庄稼消失
茅草茂盛,磷的眼睛似火
小石桥加快了脚步
风终于钻进竹竿胡同,挨家挨户的敲打门环
老牛侧耳,狗狂叫,黄鼠狼发抖
一座村庄如柴,一条麻绳
翻身上了大道
回望:夜色深处,霜打白驹
拉大锯的蟋蟀,把最后几声蝉鸣锯断
——那么多的钉子,在木头深处
闪着比夜色更苍茫的时光
夜行人
天亮之前
天黑之后
夜是岁月的指缝,夜行人是一只枣木梭子
穿行其间
把星星打薄,磨亮
剪成不同的形状,可以补锅,镇咳,驱邪……
卷一张冰得扎手的月色
夹在腋下,作难时用得着
不要遗忘在他乡过日子的细节
不要惊动在梦里拉家常的老邻居
从村庄的后脚门出发吧
不要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羊肠子路
一条拽着一条,每一条,都连着河的源头
夜行人,你不要报错自己的家谱
秋入黄土,虫咬树根
风在夜行人的身子里翻来找去,最后
一把攥紧他的苦胆
使那么大的劲,疼啊,他学着娘的声音
不停的,喊自己的乳名
夜行人,可以是补锅粑盆的刘爱三
是修鞋张伞的大海哥
是急着给娘抓药的九叔,回心转意的白梨花
也可以是:
一个捎来旧信的异乡人
一个追赶粮食的梦游者
一只羊白天的影子
一匹念念不忘贫穷的青骡子
……夜行人,他是一群背负着悲苦的生灵
渺小,勤劳,与世无争
村庄近了又远,夜行人啊
你还要再走多远的路途
才能推开,那沉重的黎明之门?
一只羊
一只羊在冬天到来之前
后退了一百步
那些铺满青春的草坡
就让它开出最白最暖的雪花吧
一只羊
不奢望拥有旺盛的炉火——
哪怕一丁点的火星也会灼伤它眼里的泪水
一只羊并不孤独
它认最贫苦的虫子为亲人
每当暮色降临,它们说出再见
一只羊和一群虫子被逼到了命运的坎上
一只羊,脱掉自己的外套
风剔净上面的血迹
它的骨头注定被做成打更的梆子
三更灯火明
一盏平安夜
菊花照亮苦胆,一只羊久跪不起
远行的人啊
如果你愿意忏悔
在一只羊的舌根处:仍能听见青草的蹄痕
大雪连下三天
来不及了,那些匆忙赶路的茅草,牛羊,槐树林
发烧的虫子,甚至是已经道别的人
黄昏过后,不得不停下来,纷纷开出白色的花
开始是一朵,几朵,后来是一大片茫茫的白
哦……雪,越下越大了
茫茫的大雪,覆盖着尘世的悲喜
河流沿麻绳小路返回泥土,仿佛疼痛返回骨头
村庄古老,如铁如柴
于大雪深处怀抱着善良
已是暮晚,生火的人呛出眼泪,似有几片雪花
被火苗融化,大缸里舀一瓢清水
擦一擦额头,再,洗出棉油灯最朴素的亮光
弯腰往灶膛里添一把豆秸,身披大雪的炊烟
守望在村口,当厚厚的白覆盖夜晚的黑
当灶膛的火移到堂屋的泥炉
当疼痛被善良宽恕
那个被大雪送回家的人,终于叩响铁打的门环
叫一声:娘——
仿佛是羊群用前蹄轻轻叩响大雪覆盖的黄土
完成与一片青草的承诺
雪,越下越大
万事万物有着共同的气息与命运
九十岁的祖父满面慈悲,他摊开方桌上的灯光
像摊开年关的红纸,写下
“大雪连下三天,取一勺含化,可治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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