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世界首部《里尔克诗全集》终于出版了,这让不少网友又开始悼念他们的老朋友Dasha。Dasha本名陈宁,是《里尔克诗全集》的主要译者。2012年夏天,Dasha将里尔克的德文诗翻译完成,但谁也没想到就在那年冬天,就在他开始着手荷尔德林诗歌翻译的时候,突发心肌梗塞去世。那年的他,只有42岁。
在去世前因致力于里尔克诗歌的翻译以及电子书资源的分享,在豆瓣、天涯、诗生活 翻译论坛、超星图书馆和网上读书园地等网站聚集了一大批粉丝和朋友。他自称,是因为之前看了很多周星驰的电影,对其中成奎安所演的“大傻”印象尤为深刻。因为他的友善、真诚的付出和严谨的态度,那些受惠于他却缘悭一面的朋友们说:“劳累过度,对所有人都太放在心上,太在意朋友。大傻就是太傻
除了里尔克,Dasha身上还汇聚了其他很多70后“文艺青年”的特质,他曾在摇滚乐队做主音吉他手,被里尔克的诗歌所感动,喜欢过洪峰、王朔、残雪、方方、格非,偶尔会哀叹经典文化的黄昏与精英分子的穷途末路。
虽然现实生活中的Dasha从事新闻行业,但工作之余他通读《辞源》,心向老庄,自学德语,读诗译诗,还收养了很多被遗弃的猫猫狗狗。“我是一个被文字欺骗了的人,在虚构的世界里过着一种期待的生活。 ”这是他的自述。
还曾自称在身体力行卡夫卡,“晚上认认真真看新华社的电稿、记者文句不通的稿子;白天,神游在德语的国度,有荷尔德林、有里尔克、有马丁 路德,当然也有特拉克尔、策兰什么的。会德语, 他们的作品就都可以翻阅了——这就是嵇叔夜所谓的“二心交争”。
我们试图从Dasha生前的文字和朋友口中来理解这位70后“文艺青年”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并借此向所有严谨认真的译者致敬。
玩摇滚却很少读书的日子
在开始认真研读里尔克之前,曾有一段时间游离在读书之外。他在大学里和同学组建了摇滚乐队,自己是主音吉他手。大学校园里的他,总有一把吉他在肩头。
的同学记得他的乐队还曾在沈阳的中山广场演出自创歌曲《宫墙》,后来演出还在沈阳电视台播出。
的乐队,中间长发的那一位就是
那个时候Dasha就留着披肩长发,喜欢重金属音乐,他自己曾说,那几年基本也没有读书。毕业后Dasha就被分配进入了《沈阳日报》工作,但他不肯剪发,于是上班总要戴一个短发的假发套,把自己的一头长发藏在假发下面。他的朋友vivo说,“他下班时骑车冲出报社大门,把头套一摘,长发便逆风飞扬起来。”
1995年,唐朝乐队的贝斯手张炬因车祸去世。张炬的突然离去让Dasha感到这也许恰好标志着大陆摇滚乐的终结,也因为种种原因,他放弃了自己的摇滚音乐。他不想在这个领域媚俗,不想背叛自己。
对朋友说,“摇滚本是西方的大众文化。但没想到,到了中土摇滚成了精英文化,倾诉变成了自言自语,很悲哀的。”
里尔克带来的感动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里尔克的?
他和朋友对谈时曾经讲道,“1987年,在中国北方一个细雨的午后,埋头准备‘高考’的我在曾经是满清帝都的沈阳的一个新华书店获得了刘晓枫的《诗化哲学》。那个年代,是我思考爱与死的年代,刘在《诗化哲学》中对德国二十世纪浪漫主义哲学的系统阐述正好迎合了我的渴求。也就在《诗化哲学》中,我知道了里尔克。”
:“这样的诗句可以说感动了我们那一代人。”
他还说,里尔克的诗和后来他在摇滚音乐上的追求无关。“里尔克是内省与自律,摇滚是发泄和释放,我不想唱些甜腻腻的歌厅谣曲。”
诗人里尔克
与窦唯同为“魔岩三杰”之一的张楚在2015年《春天读诗》的短片中,即兴背诵了一首里尔克的诗。或许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摇滚和里尔克在一个人身上的相遇并不是巧合。
但Dasha说,自己学德语、译德语诗,纯属出于误会,“因为Dasha 自己的汉语还有待提高。学德语本为看看荷尔德林、里尔克的原始文本,而演化到如今大规模转移文字,想来是少年时对语言偏执的结果。”
去世后,有一个朋友在德国的里尔克论坛发布了讣告,曾和交流过的德国友人Stilz还记得初次来到论坛说过的话:
“向大家亲切地问好!
最终,我鼓起勇气读里尔克的《哀歌》。自我开始学习德语以来,五年过去了。然而很遗憾的是,我至今无法理解某些句子,因此,我寻求你们的帮助。”
曾来过中国,她认为中德文化天差地别,仅仅尝试理解最简单的事物也会引起许多基本误解,所以她很诧异“一个中国人,在刚学德语不久的情况下,不仅读了里尔克的诗,并且还提出一些问题”。
在Stilz看来,Dasha是一个非常细心的读者,“他提出的问题证明了他对篇章理解已十分深刻,并且令我(说母语者)重新认识到一些曾经‘浏览’过而未注意到的问题。”
2001年,何家炜和Dasha在“诗生活 翻译论坛”相遇。那里聚集有一些热爱里尔克诗歌的人,但大家多是从中译本和英译本来读里尔克,而只有何家炜和Dasha能够分别阅读里尔克的法文诗和德文诗,所以两人比较能聊得来。1
2001年,何家炜和Dasha在“诗生活 翻译论坛”相遇。那里聚集有一些热爱里尔克诗歌的人,但大家多是从中译本和英译本来读里尔克,而只有何家炜和Dasha能够分别阅读里尔克的法文诗和德文诗,所以两人比较能聊得来。
说,“在‘诗生活 翻译论坛’发现了家炜,深喜遭遇又一个痴迷里尔克的同道。细读他的里尔克法语诗译文,喜之愈甚。而他在论坛上嘻笑怒骂,陈某引以为同道。于是乎,涎皮赖脸,友之。”
何家炜在大学读的是法语专业,而第一次接触里尔克是在大学二年级,同为诗社成员的朋友向他推荐了里尔克的诗。后来他偶然一次进入了诗人梁宗岱的藏书陈列室,被一位诗人翻译家繁复而奇妙的精神世界所感染,但同时令他遗憾的是,梁宗岱先生对里尔克诗歌的关注远远不够,“也许是从那时起,我就萌生了翻译里尔克法文诗的念头。”
在何家炜看来,“对中国近代白话诗和现代新诗产生重要影响的外国诗人中,里尔克或许是首当其冲的一位。”
2002年,何家炜在北京逗留游玩,想着沈阳离北京并不远,便专门去拜访了Dasha。
“他瘦瘦高高的,长头发。喜欢钻研电脑和网络技术,收藏各种版本的资料。从民国到现在,所有翻译和研究里尔克的作品,他都有收集。他很豪爽,但不是特别喜欢和别人交往,有点书呆子气。”
自那次以后,何家炜再没和Dasha见过面,直到最后去参加他的葬礼。这么多年,他们基本上是邮件联系。因为对里尔克诗歌和翻译的喜爱,他们一起在诗生活论坛、里尔克中文网、超星图书馆和豆瓣等处“浪迹”,和其他里尔克的爱好者一起讨论一起玩。
他们始终希望有真知灼见的人能来指出他们翻译的不足,但不欢迎那些只知道谩骂的人。如果有人来讨论何家炜的翻译,Dasha会提醒他去回应,有时也会帮他“掐架”。
用Dasha自己的话来说,“关于读里尔克,我也曾经说过,是读书人的无聊,读书,是多年教育的后遗症,无所事事而已。”
不过Dasha准备了一段时间后,于2002年创建了里尔克中文网,其中有里尔克诗歌的德文原文、研究资料,还有Dasha与何家炜的翻译。里尔克中文网在2007年的时候搬过一次“家”,在新的论坛中,在线人数的最高纪录为3263 人。Dasha去世三年后,里尔克中文网差一点因主机过期而数据被清空,后来何家炜去续了费,但是以后再也没有人继续更新其中的内容了。
里尔克中文网首页1
里尔克中文网首页
2009年,何家炜觉得既然两人已经翻译了这么多里尔克的诗,何不乘势全部译出,又因自己身在出版行业,所以言语中透露出向Dasha约稿的意思。Dasha原本读书译诗并无功利目的,但感到了何家炜的郑重其事,只觉得时间还长,于是不紧不慢地细致翻译起来,但谁也无法预料生命的无常。
2012年夏天,Dasha如约交稿。我问何家炜Dasha是不是为翻译里尔克付出了很多。
何家炜说,“2012年他去世后,我去送他一程。十年不见,他差不多一半头发都白了,那个时候他才42岁。可能和他上夜班也有关系,另一方面我也挺愧疚和内疚的,他肯定在翻译上面花了很多的精力和时间。我感觉挺心酸的,他年纪轻轻才42岁,头发都白了。翻译诗歌是极其花费时间的,你从整个体量上就可以看出来,这套全集共10册,他的翻译一共有9册。”
去世三年后,《里尔克诗全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陈宁未完成的那册由何家伟完成。生前十分看重出版社的品牌和声誉,最初也是因为可能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所以才欣然接受何家炜的邀约。后来又出变故,但何家炜为了完成老友的心愿,换了另一家靠谱的老牌出版社。
在Dasha三年祭的时候,何家炜在豆瓣写下了对Dasha说的话,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而你选择了不要孩子。你选择翻译里尔克,翻译荷尔德林,你独自背负生命的虚无和文字的意义直到戛然而止。”
70后译者
经常在翻译论坛中指出其他译者的错误,他说这份严谨是在报社养成的,“出了见报差错当年真的是狠罚!”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这是一句被国人熟知的里尔克名言,但Dasha 曾撰文指出此处译笔有误,里尔克探问的是“谁”而不是“何种胜利”,因此绿原译作“有谁在谈胜利呢?忍耐就是一切。”虽没有箴言警句的效果,但其实更为准确。Dasha 感叹此种误译误读,“误尽中华无数文青。”
读里尔克遇到没弄明白或者没能对的地方时, Dasha首先会查Google Books,看看相关书籍是否有对这一段文字的援引、解析或阐释,然后会到里尔克论坛去提问,看看德国人怎么理解里尔克。
说,“翻译是对诗人和对诗的尊崇,作为译者,要尽量完成对诗人和诗的奉献,而不是呈一己之才。就像是一只小鸟,拖着读者这辆沉重的货车前行,累得要断翅。现在周围人翻译不老实的,让我碰到我就暴怒讥讽,你看我锱铢必较地和他们斗争,简直是螳螂挡车一样力图抵制风气。我倒没有沮丧,我历来被排挤惯了,皮实得和关汉卿的铜豌豆一样。可是我看坚持忠于原文翻译的,近来都沮丧了。 国内这种风气和这几十年来的媚俗小资风气有很大关系,和人心不静事情太多不能专心一事有很大关系。”
何家炜从事翻译出版10年,业余时间自己也译过几本书,在他看来,如果译作要出版,那么对于译者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态度。态度决定一切,对待作品的态度、对待文字工作的态度、对待读者的态度......态度是不是认真,是不是端正,直接影响译文质量。”
有一次,Dasha向何家炜邀约翻译荷尔德林的一首诗《在柔媚的湛蓝中》,找了个法译本传给他,何家炜翻译了一半放弃了,他对Dasha说,“荷尔德林对我来说太难了。”
在这首诗的译后记里写道:“我一直畏惧于翻译荷尔德林。” 去世后,何家炜写道:“你一直在做最难的事,就如同践行着里尔克那句话:惟有难事才值得做。”
其实对于Dasha来说,他爱荷尔德林的诗胜于里尔克的诗。他和何家炜曾有一个约定,译完里尔克的全集,他继续“折腾”荷尔德林,何家炜继续“折腾”兰波。我问何家炜,“你和Dasha算是70后文艺青年的代表吗?”
但他对“文艺青年”这个词有些不屑,觉得这个词现在已经有点讲歪了,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大学的时候留下来的,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那个时候大家都喜欢读书和音乐,有这些爱好在我们那个时候也挺正常的,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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