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意拨一个电话（组诗）

吕游


1、点灯
 
白天，太阳亮着
我在路上点灯
 
夜里，星星亮着
我在梦里点灯
 
春天，露珠亮着
我在花上点灯
 
别离，思念亮着
我在眼里点灯

2、预言

我相信，他们离开了
脚步还没走远，淅沥沥的
雨声仿佛脚步的回声
缠住了行程。如果
世界静下来，一定是他们
停下了脚步，我看到的夕阳
一定是他们温暖的背影

我相信，总有什么
还会留下：微笑，目光
说过的话，淌过眼角的泪水
我相信，一根草钻出泥土
就有一声清脆的啼哭
一片花瓣，一片树叶钻出
就有一封书信寄到
我相信，麦苗上晶莹的露珠
一定是他们凝望的眼睛

我相信，远走的还会回来
起点牵系着终点，我的
心仿佛水晶，等着他们擦亮
我相信，离开不过是一次
远行，目的就是——
为我的身体空出更多的地方
用思念不停地清扫，等着他们
燕子寻找旧巢，春风敲击着风铃

3、父亲，你站起来
 
父亲，你站起来
像一株玉米
怀里抱着玉米棒子的我们
从泥土里慢慢站起来
让我看看，那年的秋天
究竟是怎样从收获走向凋落的
看看，母亲眼里的身影
转过身，被泪水放大的底片
你的目光中还有多少眷顾
 
父亲，你站起来
40年之后，当我想起你
母亲的双肩依然剧烈的震颤
而你像一座高山
从这场剧烈的地震中突然站起
我喊你“父亲”，像喊我
旧日的时光，喊我蹒跚的脚步
父亲，我希望大山一样的你给我回声
 
父亲，你站起来
从一个故事，从母亲的嘴里
走下来
像走出山洞的英雄
多年的蛰伏，生命的春天进入下一个轮回
四月正鲜绿着，鼓起草丛，庄稼
像一个等待分娩的孕妇
 
那座坟
多像大地这件黄衣服上的疙瘩扣
我将用清明细雨的手解开
父亲，请你站出来

4、任意拨一个电话
 
任意拨个电话，任意的
没有目标，像旋风没有目标
从哪里生成，到哪里去
都是未知
 
我只想拨个电话
让那头能有个声音
让我听到
如同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原野
想遇到一个人，想和
一只野兔，一条蛇说上一句话
想让一阵风经过，轻轻地
抚摸我的额头
 
拨个电话，任意的
声音越远越好，远到天涯，触摸不到
远到一颗星星上，比我的眺望
还要远。远到泥土深处，我听到的
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对不起，您拨得号码是空号。”
舒缓，动听，多么像我想遇到的那个人

5、给故去的亲人上坟

蓝面子被褥再次被闪电的剪刀剪开，
日子如同破棉絮，散乱，谁也不能弹好。
亲人，我就在这样的天空下向你们走来，
从巷口，从苔藓丛生的巷口，
从村口，从崎岖，蜿蜒进田野小径。
昨夜的雨铺在眼前，倒映着天，
它们如此透明，恍若前世，把我的身影
深深按进去，就要贴近你们的脸。
在天上，你们你已经飞了多年：
先是父亲，1972年的父亲，
再者是姥爷，1975年的姥爷，
还有我的兄弟，1990年的兄弟，
以及我的舅父，我的舅母，表哥……
每个时间段都存在着死亡，
每个时间段都是我不能控制的，如同
带走你们的疾病，车祸。这些魔鬼
那么饥饿，活着的人
总是他们取之不尽的食物。

 
天如锅盖，扣住地球的大锅，
摆放在大地上的坟茔，就是馒头。
亲人，你们处在不同的三个方位，
太姥爷高大，大姥爷和姥爷
跪在你的身边。舅父和舅母次之。
棺椁依次排列，各就各位，
生前的争吵和恩怨也不能打破这个序列。
表哥，你在东面，距离舅父50米，
不应该来的人，像被灾难的竹竿
打落的青枣，你是局外人，不能入坟。
弟弟也一样，不过，你在另外的一块田野，
责任田大小不一，像大地的补丁，补在
庄稼这件遮风避雨的大褂之上，弟，
你只是上面的一个疙瘩扣，扣住岁月的
眼睛，今世像你不能娶回的盖头。
盼望你回来的，还有另外三个人：
父亲，爷爷和奶奶。
他们三个在你不远的地方，探着头，
看着你，像三个简单的谜底，
等你过来喊出。
 
亲人，我来看你们，
在七月十五，你们的节日。
我已经忘掉了哭泣，就让天代替我
喊你们的名字吧：
刘成海，刘连山，吕玉堂，吕福城，
吕洪才，刘XX，徐XX……
细雨一会儿下，一会儿停，
好像在想着什么。
亲人，别怪我叫不出你们的名字，
原本生来，就是为了不断遗忘的，
包括我自己的名字，最终，也将被时间
埋进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但是，
今天我就是来喊你们的，喊不出
你们的名字，我就统称为“亲人们”，
如同我看到金秋的田野，我会
深情地喊一声“庄稼”。
 
喊你们，亲人，我想告诉你：
今天我来，踩着泥泞的道路，
在大雨之后，我无力抵达你们身边。
大水把道路变成一条河，
这边是阳界，那边是阴曹。
在一张草纸上，我打下一个个圆孔，
一个个的太阳就落了，阴沉的天
被我剪断，卷成一张张纸钱。
我替年已古稀的母亲前来问候你们，
我替远在北京、天津的姐姐问候你们，
我也替我问候你们。无奈越来越多，
不能抵达的地方越来越多。
现在距离你们那么近，却已经隔世。
今生你们没有消费的，我给你们资金
亲人们，请在另外一个世界继续。
 
亲人，我是前来探望你们的亲人，
金秋的庄稼覆盖住你们的住所，
我用十字探寻，我用圆圈锁住道路。
纸钱燃烧，灰烬宛若有星星闪烁的黄昏。
当月亮在黑夜升起，亲人们：
我将祝福带给你们，请你也将
祝福撒播在每个活着的亲人头上。

6、父亲死后

父亲死后
身体的全部是一个坟头
如果除去包裹他的那口薄皮棺材
除去供他睡觉的匣子
父亲的全部
不过是一把骨灰

泥土下面的骨灰灰白
泥土上面的泥土灰黄

父亲死后
留下我
以他身影的名义行走在世界
走很远的路也要回来
我的根紧紧攥在父亲手里
一如黑夜攥着阳光

当黎明或者黄昏走近
看着华北平原
我和父亲坟墓的长度基本一样
我唯一高出坟墓的
是还没有被生活压弯的头颅

7、灰瓷碗


顶着雨，从荒郊野外的坟里走出来
一个灰瓷碗，抖抖落身上的泥土
像打开伞的种子抖了抖露珠
碗里，父亲带走的粮食
丝毫没动——

阳光般晶亮的馒头
金子般闪着光的馒头
掰碎的馒头像不像掰碎的日子
母亲把雪白的一半给了父亲

厚厚的灰瓷碗，完好无损
家里唯一完整的器皿，唯一
张圆的嘴巴。如果有歌
快乐的音符，被灰瓷空碗敲响
父亲就微笑着说“多好的日子”

父亲肯定是不想带走这个碗
用它接雨水，湿润干渴的嘴唇
玉米粥盛在里面，碗是镜子
父亲的脸和我的都在里面

现在，父亲不知道阳光走进了屋子
不知道我的个子比他更接近天空
父亲就是怕我们饿着
七只小燕连做梦都咕咕叫
碗不能空着，充满贫穷

雨还在下，清明，下到十月一
雨水总是沁凉，如结冰的思念

仿佛被父亲举着，灰瓷碗
裸露在野草凄迷的地面
我用泪水擦去碗上尘封的记忆
细纹清晰的灰瓷碗
多像父亲青筋暴露的身体
碗口深深，是父亲深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