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爸爸去坐席

那时侯有句话
“坐一回席饱一个集”
我从小嘴馋，盼着坐席
甚过遥不可及的过年

爸爸谋生在外在家很少
在家时也很少去坐席
更不会带孩子去
即便带也不会带我去
可能吧，我不大不小
而且长得最不好看

但有一次，去姥姥家
我已经忘了怎么去的
只记得爸爸把我扛在肩上
然后就见到很多人
吃到很多好吃的
有大米饭甚至还有肉
最主要的，是人们都夸我
说我长得好，象个大瓷儿娃娃

这是我儿时自信的源头
我的人生从此荡漾幸福

今天，我抱爸爸从轮椅到车里时
当初爸爸扛着我的情景倏然出现
我说，爸爸，我带你去坐席吧
还去见那些人，还让他们那么夸咱们
夸奖您，就象儿时他们夸奖我那样
不过，后边的话我心里想着没说出来


爸爸，拔掉那些管子

爸爸的身体已经枯萎
象以往他亲手放倒的棒子秸
他躺在那，身上长出许多管子
以保障必须的氧气、养分和水
还有它们经过身体后的出路

曾经的伟岸刚强已溃不成军
他甚至不能清楚完整地表达
他不时说几句自己才懂的话
想翻个身,都已经力不从心
我们，茁壮成熟并已开枝散叶
爸爸却丢失了半个身体和毕生理想

甫一清醒，他就倔强地拔掉了胃管
（还好他已学着艰难地吃些流食）
他每天都想甩掉扎在手臂的液管
（就象驱赶我们儿时身边的蚊虫）
他下一个目标是深入膀胱的尿管
（如果不及时制止早已不堪设想）
……

突然，爸爸拔掉身上所有管子，他站起来
拍拍我的头，“臭小子，我只是躺一会儿
你瞎磨叽什么，还掉眼泪？
没出息，给我擦喽……”
……

强劲的鼾声再度打破静谧
爸爸依旧在那些管子里缓缓流淌
我眼前模糊，在这深秋弥漫的
雾里，我仰望岁月 擦拭光芒


我的钥匙哪儿去了

爸爸走了
从发病到入土
整整一周
不过七天的时间
就能把七十多年的
岁月、音容、忧欢
全部掩埋？ 

早晨，我抓起钥匙
再一次走进生活
开门的瞬间
又听见爸爸嘱咐
慢点开车，别喝酒
……
我折回身，看着
爸爸常坐的沙发
看到爸爸身边的
拐杖，还有药瓶
我晾上水，去拿药
却发现药瓶不见了
拐杖也不见了
一回头，刚刚晾的水
也不见了

妈妈一再催我去上班
她的眼里已满是泪
我起身往外走
再次去打开生活之门
可手里一直抓着的钥匙
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静夜写生——说给父亲听

1、唠叨

你在桌子上的照片里
听着，看着，微笑着……
身旁的母亲睡在卧室
她时不时说着什么

我听不清楚，但心里明白
你们肯定如以往
又打开了话匣子
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2、黄豆

练手指的黄豆
已被收起
它们挤在一起
盼着天明出操
盼着稍息立正
盼着你每天的点名

待你的经脉再次活络
它们一定会生出芽来
以勃勃之新生
延续你凋落的此生

3、N个核桃

那N个核桃
也未睡去
它知道非你最爱
自己不过是一种象征
它在等待你的大手
再度将它举起
再邀来明月
再做一回，戒酒后那
汉唐气概魏晋不羁
一饮而尽千杯不醉的
春秋大梦

4、白瓷杯子

白瓷小杯子
光线柔和，茶渍犹在
铁观音刚刚熟稔
碧螺春尚未开封

今夜，我与你再沏
你安坐，我烹茗
清寂和敬躬身上呈
以茶摩顶

5、香烟

失意时结识的香烟
静止在半空，它们
丢失了你的手指和嘴唇
丢失了你的思索和疼痛

在尘世患难与共
如今，你在那边
定是已了却平生之憾
志得意满，无须解忧

6、拐杖

倚在墙角的拐杖
遥望桌上的你

我明明看着
你走了下来，再次
拄着它，健步前行

可它，却在原地
一动不动

7、纸尿裤

纸尿裤候在箱子里
轻软的身体忽然失重
存在与价值转瞬成空

你可以好起来不用啊
也别就这么，把我扔下
让我都不知道
自己还有什么用？

8、轮椅

轮椅，呆在角落
它想动动空了的身子
还想让你再坐上去
它就可以找回那
久违但熟悉的温度
它就可以代你的病体
健步如飞

“日月两车轮”
如今，你一定是
驾青虬兮骖白螭
英雄如少年

你在，它才不孤单
甚至都可以
傲视群雄

9、林冲

林教头噤声已久
他在放音机里闷闷不乐
他一定会甩发辩驳
为自己再鸣不平

唉，这个老朋友啊
徒有枪棒教头的虚名
在你昏迷时，他的长缨
也没能赶跑，那
把你裹挟而去的
病痛

10、腰疼

母亲的腰还在疼
伺候你时，能擎着你
折腾一天甚至几天
都难得睡个安稳觉

如今，能睡整觉了
却疼得不行，甚至
夜不能寐

11、鼾声

你如雷的鼾声
一度让母亲头疼
恨不得塞住耳朵
才能睡去

如今，鼾声甫定
她却再也难以入睡

看来，那响彻夜空的鼾声
是母亲催眠的夜曲
只有听着那跌宕的旋律
她才能睡安定


五七之哀…… 
——在爸爸坟前
 
1、
 
爸爸有话，他走以后
一定要埋在爷爷脚下
头枕东南脚踩西北
就象睡在大赵庄的土炕上
 
现在，他终于如愿了
不过为了躲开后开的沟渠
稍微平移了一下
先生说，这叫飞穴

看坟时，先生用橛子定好方位
然后用线绳拉出几个框框
先生说，上边那个是你爸的
我知道，下边偏西是我的
若干年以后，我会躺在爸爸的脚下
就象回到儿时暖暖的大炕上
继续闻爸爸淡淡的烟草味
听爸爸如雷的鼾声
 
2、
 
都说坟越大
刚过去的人日子会越好过
我们就又拉了一大车土
还把坟整得高高的圆圆的

唉，无论那个说法准不准吧
反正这天寒地冻的
权当是又给爸爸盖上
一床厚厚的棉被

3、
 
坟堆的那么高
在冬眠的麦田里
显得突兀而孤单
任我们怎的哭嚎
四周都无动于衷
只有坟上的白幡
在哭声中摇着
那朵未落的纸花
像是经历过酷刑
无助地反复地
抽搐

4、
 
厚厚的纸钱、金锭银锭
还有银行卡和存单
还有装钱的袋子
都被火苗送到爸爸身边
 
爸爸一生奔波劳碌
挣钱还不及其中的一张
但愿吧！那边没有通货膨胀
也别赶上天朝多变
 
红红火火，烧得越多却越担心
爸爸，一定要保管好啊
千万别放在一个银行
也别心太软，总再被人骗

5、
 
走前那几天
爸爸有点咳嗽
开始没当回事
后来却查出了肺部感染
 
唉，也不知道好没好
打不通那边的信号
想了，就在坟上多烧纸钱
再嘱咐爸爸别舍不得吃穿
别舍不得花钱，不舒服了
赶紧着买药，别再不当回事
又拖成个什么感染

6、

幡上的纸花
苍白而脆弱
有风拂来，它们
比我的哭声
还凌乱
风过后，它们
就像我停了哭
呆呆发愣……


昨天

你就在昨天
一直在昨天
到明天时
你就来到今天
到后天时
你就到了明天
到永远时
你就在永远的昨天

你没走远
也不会走远
你是影子
一直在我身边
随时随地
守护着我
不远不近
不紧不慢


给父亲

父亲 请赐给我坚韧的老茧 
在乌云密布时闪烁在文字的注脚里 
再给故乡老屋的枣树穿上花衣裳 

父亲 快帮我点燃暗夜里的雪野 
尽管太阳很远 又错过了搭乘的车辆 
你瘦下去的光辉就足以把冰冷的脸颊烧烫 

父亲 我会在你的视野里撒欢儿 
我不会让疤痕长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我会让柳丝的轻盈舞在蓝色的湖面 

父亲 你得给你儿子的田野看管时光 
把葱茏的翡翠播撒在河流的身旁 
你的作品 就站在你温暖的影子里 
——默默地 拽着您沾满衣襟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