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香浪节
鸟儿化为鱼,从山谷里出来,泊在桑多河边。
孩子们穿上华丽的衣服,聚到桑多河边。
茶壶像人一样热烈,刀子露出贪婪的光泽。
先人们闻到了酒香,桑烟那样在大门口盘桓。
我从台阶上下来后,你已在别人的怀里,
喝酒,亲吻,把对方搂得紧紧的。
我们的孩子是两只猫,
在花园里徘徊,闪烁着红色的眼睛。
当他们被猴子和狐狸引向别处,
亲爱的,那时肯定是我们永不相逢的日子。
2、头戴玛瑙皮帽的扎西吉
头戴玛瑙皮帽的扎西吉,
是桑多河畔的女神。
她有着古铜的皮肤,肉欲的曲线,
和天使的笑容。
当她在高山之巅远眺故乡 ,
温和的阳光沐照着她高高的鼻梁。
山神也在树荫下深情地凝视着她,
看到她的纯洁,也感受到她的忧伤。
我在地方志里读到她的故事,
简约的文字,模糊的描写,
仍然不能掩藏她逼人的光芒。
这个传说中的猎户的女儿,
却是走兽的姐妹,飞禽的姆娘。
当它们将她围拢在中心,
她就是那使万物安静下来的月亮。
当它们跟随她走入群山深处,
这女神,内心充满不可思议的力量。
3、野鹿:王者之风
长着美丽犄角的野鹿昂首挺立在山谷深处,
它身后弥漫的薄雾模糊了谷內的景致。
只山峦隐约突兀,粗犷,荒凉而雄伟,
这使得这头被凸显的野鹿就像桑多一带的帝王。
你看它凝视着远方的雪峰,
眼含着黑玛瑙的仁慈,和金珊瑚的忧伤。
你看它高大而强壮的身躯,
定然能战胜来自谷外的野蛮的力量。
4、场景:阅读
女人在小屋里阅读,窗外是晴朗的春日,
一座白塔被蓝天衬托得越发圣洁。
阳光不曾照进玻璃窗,
就已经使精美的茶具,染上了温暖的色调。
她的镶着黄色丝绸宽边的红色袍子,
也层叠出难以言说的明与暗。
旁边的铁皮炉子上,铜壶的鸟嘴里
已冒出缕缕热气。
她的身后,一尊姺足坦胸的度母在画中静坐,
那金色的线条有着柔和的气息。
另一个世界的光芒还未溢出画面,
佛国的慈悲和爱,已涌满了这间简陋的屋子。
5、画中的男人
完全可以用铁丝般生硬而杂乱的笔触,
来一边边地勾画这个颓废的中年男子:
他奇怪的头型,模糊的面孔,
还有:仿佛在接受审查时的敌意的姿势。
他肯定已经发现了人性的秘密,
他接受诱惑并自甘沉沦。
我们无法正视那漆黑眼睛中暴露出的
我入地狱的力量。
我们不过在实地观察一幅油画,
听说创作出这幅作品的人,早就离开了桑多镇。
但他把痛苦留了下来,等待着被人承受。
或许他就来解脱我们,或许他永远也不回来。
6、冬至那天的酥油灯
水流不再激越,慢腾腾地流淌 。
枯枝,伸出干裂肃杀的枝桠,力图缓解风的速度。
蚂蚁深匿在又聋又哑的地下,
显然就是我们人类忧心忡忡的样子。
衰败伴随着时间的消失,已静静到来。
人走屋空的冬至,不像一个节气,倒像一种宿命。
在蓝天、雪野和踏板房拼凑出的寂静世界里,
人们都能感受到的时间,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阿妈呀,但你还是像十年前阖家团聚时做的那样,
点上了温暖吉祥的酥油灯。
7、绝不再来
丰硕的女人躺在墨绿色的床上,
她黑黄的肌肤衬出了窗外的落日。
那悲伤的表情让人潸然泪下,
已是冬季了,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
有乌鸦在旷野上锐声啼叫,
有北风将冰上的枯枝吹走,
有过客在她窗外频频窥视,
那个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
既然爱情已经不在,
既然你已经把悲伤当作常态,
那么收留我吧,我不是过客,
为了你,我可以选择:留下来。
然而总有乌鸦在旷野上啼叫:
绝不再来!绝不再来!
8、改 变
桑多河畔,每出生一个人,
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芦苇吹低。
桑多镇的历史,就被生者改写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死去一个人,
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芦苇吹低。
桑多镇的历史,就被死者改写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出走一个人,
河水就会长久的叹息,风就会花四个季节,
把千种不安,吹在桑多镇人的心里。
而小镇的历史,
早就被那么多的生者和死者
改变得面目全非。
出走的人 ,你已不能,
再次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
9、羊 人
彩虹到桑多河边喝足了水就消失了,
人在河边站得久了,也有了苍老的样子。
只牧羊人在河的上游和他的羊群在一起,
像个部落的首领,既落魄又高贵。
我在甘南生活,在首领们地带领下,
安静地吃自己的草。
以前我在别的牧场,比如珊瑚小学,玛瑙二中,
或者那所海螺般神圣又美丽的大学。
而今在这桑多镇,在这个别人的牧场,
白天吃草,夜里反刍。
想起平庸的一生,就渴望有更勇敢的
牧神出来,带领我爬上那积雪的山顶。
在山顶,我能看到彩虹在河边低头喝水的样子,
也能看到苍老的人原先年轻的样子,
这时我会像真正的土著那样,不再被世相困惑,
能细细感受桑多山下壮美的景色了。
10、桑多河畔的蒲公英
在桑多河畔,蒲公英要比别处开得更迟些,
黄色的艳艳的弱弱的花,
在人们离开小镇去远方打工之际,
就在河的两岸密密麻麻地盛开了。
其时已经是阴历四月上旬,
桑多河流向远方,蒲公英也开向远方。
这总使人想起母亲和儿女,母族和族人,
甚至祖国和人民。
很多年了,我看见它们热烈地开花,
又在初秋时节携着数不清的种子,
飞向远方。只留下枯枝败叶,
留下精尽力竭的根,还坚守在生命开始的地方。
然而,它们的子嗣,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11、那年冬日
我离家出走的那年冬日,
从村外清泉里担回来的水冻在缸里。
挂在房梁上的腊肉已经变硬,
我和姐妹劳作过的土地,死在了山里。
我离家出走的那年冬日,
父亲托人带话给我:回来吧!
母亲杀了一只用来叫魂的公鸡,
但我还是没有回去,没有回去。
我出走的那年冬日,
因为仇雠,我打破了邻居的头。
旅途中有人在隐隐约约地叫我,
我回头,只有弥漫的尘埃和虚弱的自己。
12、野 兽
从酒吧里涌出的男女,像极了凶猛的野兽。
他们服饰怪异,有着精瘦干硬的躯体。
他们带来了躁动不安的空气,
带来了桑多河畔的狂热又危险的情绪。
我其实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崇尚武力,相信刀子。
在莫名的仇恨里慢慢长大,
又在突然到来的爱中把利爪深深藏匿。
直到我也生育了子女,
直到岁月给予了我如何生存的能力。
(原载《中国诗歌》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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