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屋的根须，伸得很远
不管我走在哪
它都会把我轻轻牵扯
像儿时的奶奶

老屋枯了，矮了
我仍飞不出它的瓦檐
炊烟没了
但生我的脐带还在

老牛悠闲的啃着故乡
回头反刍那场春雨
草尖上的绿
斜在蓠芭下摇摆

老屋蹲在驼背叔的矮坟旁
井水里落满银杏叶儿
那扇儿，曾经
把屋脊上的白云
扇得飞跑

我用说梦话的舌尖
已说不清老屋了
梦乡的蝴蝶，朵朵如花
飞回了村口

红绸树

老家屋头的那棵红绸树
已长得太大了
长成了一把天大的伞
把村庄撑起来了
把山峦撑起来了
把小河撑起来了

老屋在树下，慢慢矮小了
小到只剩下儿子画笔下
一个三角形和三个平行四边形

第一次出远门
我低着头，沿着它的根须
走到村口，根须就不见了
那一瞬，我把头抬起来
还是坚定的往外走

多少年了，我虽然看不见
如灶头蒸汽一样毛绒绒的根须
但它总在最边界的黄昏
缠绕我的脚步

比村史还老的红绸树
比小溪还长的根须
躲过了电闪、雷鸣、冰雪
躲过了饥饿、征伐、大炼钢铁

它把老屋搂在怀里
它把祖祖辈辈搂在怀里
它把我搂在怀里
它把方圆数十里向它祈福的手
搂在怀里

在远方，在最深的夜里
我也能看清
那些颤抖的手，在它低垂的
枝头上，缠上的红布带

听由一棵古老的红绸树
决定命运

长长叠叠的经幡，在风中持念
岁月的经筒，让我渐行渐远
却让我的梦一圈一圈
退至古老的神庙

逆行

我曾经居住在两省边界
一条小溪从家门口流过
小时候，我总是望着小溪流
——流走的远方

长大后，我却逆流而上
我的身影被小溪拉得越来越长
我的步履远离了浪花的欢唱
我的心与小鱼分手了
那个深潭里，留下了
很深的惆怅

几十年的背井离乡
几十年的隔夜相望
在梦中，我总是望着小溪流
——流走的远方

玉米地

妈妈的玉米地
像一块黄绿相间的地毯
妈妈把我种在最中间
四周长出来的是
姐妹哥弟

妈妈喜爱她的地毯
也喜爱地毯上的玉米苗
妈妈给我们浇水
除草，施肥，移栽，摘虫子
偶尔外出
妈妈总是望望天
怕天下雨或久旱

妈妈从乡下来到城里
我从楼下把她扶上楼顶
客厅里铺着黄绿相间的地毯
妈妈每一步
迈得都有些颤栗

妈妈来的那个晚秋
我学会了弯腰
每天帮妈妈洗脚
捶背，梳头，舀饭，开电视
偶尔对视
我的脚像埋进了玉米地
弯下去的腰背上
盛满了阳光

小堂妹

40多年没见过她了
40多年她还只这么大
她坐在屋后那棵板栗树下
等风吹来

她赶着一群鸭
夹在鸭白鸭白之间
从那个小山坡上淌下河
一会儿就不见了

她从溪畔，采来太阳草
撕开天晴或落雨
然后，告诉我小叔
明天一定要把远山的羊
赶回家

我见她最后一眼时
她在天上飞
她拿小婶用过的红头绳
系住桃红的春天
飞向了山外

40多年没见过她了
40多年她的歌声结成鸟窝
年年花开遥望时
放飞新鸟儿

旱烟袋

这根竹鞭子烟袋
是爷爷一生的logo
烟袋上布满了爷爷的皱纹
也渗透了爷爷的体温

嘴里的烟雾与炊烟
是一个颜色
是爷爷虚拟的理想
是屋后翠竹的灵魂

爷爷年轻时
用三天三夜刨开了这根竹鞭
节是节，韵是韵的
爷爷像打磨父亲一样
打磨竹鞭的内涵

爷爷用这根竹鞭旱烟袋
抽完了一生的时光
留给儿孙的却是永远
燃烧的思念

白云端

父亲用他来生的居住所
总结了他的今生
白，是他一生的选择
他把白刺入我的灵魂
让我的骨头发黑

静等窗前，我唤来白鹤
带上白色的茶具
戴上白色的手套
甚至吹白绿茶，烧白清泉
我骑上白鹤的精灵
飞上白云端

父亲用白色的微笑
把我迎进了他的白云端
星星是白色的
月亮是白色的
太阳是白色的
白云是白色的
白雪是白色的
我用白色洗白我的骨头

在白云端，我和父亲品茗
偶有一丝乌云擦身而过
父亲也要轻咳三声

红宝书

那是我小时候
惟一读到的一本书
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时
神对我微笑

每一句话，都是救命恩人
每一个字，都像星星照耀
每一个逗号，都是一只温暖的小手
合在一起
页页都是天翻地覆

真有神的力量
5岁时，我就用一根红绳子
把红宝书背在身上
一直背到15岁
白天我敢闯鬼山、涉大川
晚上我敢做恶梦、堵枪眼
每遇妖雾，红光一闪
岁月从枝头落下
如一枚静美的红叶

如今，我怎么也取不掉
那根背书的红绳子
一团红影
总是在我身前身后
飘呀飘

雪

雪是我从小认识的一位
最神奇的魔术师
因为雪，我固执的坚信
魔术都是真实的

李柏霖是我八岁的儿子
举起愤怒的双拳，与我争论
童声与拳头一同落下
魔术都是假的！

我反驳，例举了雪的隐身
雪的飞毯，雪的温柔与暴行
以及雪表演的万事万物

李柏霖不再辩论
只是巧妙地吹一口气
把一堆白纸变成一群白鸽
又把一群白鸽
变成一堆火焰

然后，转身，用童贞
校正我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