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河岸
上游夹岸杨柳翠色里
恒久隐忍着一些村落潮湿的记忆
西流河桥码头是河岸唯一热闹的地标
每赶一次街一如我童年放牛一般
从一截水路开始
早年,听外公讲起老屋
灶台灌雨,呛瞎外婆的眼睛
河岸有母亲娘家好多亲人
他们在稻田里打滚,一个个日子拖泥带水
伫立河岸,我时常屏住儿时想念的呼吸
面朝弯曲的水之滨王脑垸,祈福
冬日,雪花的舞蹈是撕碎了的云朵
父亲踩着五只窑瓦砾,一路踉跄
我骑行的肩膀摇摇晃晃地摆
新河村拉拉渡的纤绳一直在梦中往复
侏儒山老街
青石板是伸得长长的舌头
星夜痉挛,时常搅动梦中味蕾
撅起一张馋嘴,总在赶路
打鸣的鸡,似乎含了一截水做的骨头
每叫一声,都会吐出一块小鲜肉
少年的西流河水道
无关小麦磨面,无关芝麻换油
侏儒山闸翻爬着一条条扁担
临窗而语。老街广口玻璃罐里的冬瓜糖
侏儒山蒸笼格子高耸的三蒸
香气袭人,几度松动我的门牙
湘西风味杉木小楼隔窗对望
依山斑驳的山墙夹杂石灰窑炭粑粑
街巷逼仄,一块块青石板磨得滑滑溜溜
青灰一样婆娑我踯躇单薄的影子
直到现在,在老街的拐角
我仍然被一条虫子拱得痒痒
只是,等阔绰的时候才能放出来
逝水
南毗湖更名南边湖那会儿
鸟照飞,鱼照游,芦苇照长
垦荒年代,掳走一湖碧水
水陆两用的牛车排起一溜长龙
青草蜂拥地爬上绞起梆子的木船
公公台被日夜拖动的船擦伤
浊水撕开堤垸,翻卷回来
来不及逃生的蛇虫仰了脊背
横尸溃口的湖岸,四野苍茫一片
我的童年随牛背放逐侏儒山
几个碾滚滚落东至山脚的草径
侏儒山闸军山坝上踮起脚,望家乡
浪渣间,村东老楝树宛如一棵菱米菜
浮荡久违的饥渴,村居悬于一线
牵扯年少懵懂的愁
军山
湾湖吐出一条水道
穿插,你枝桠间的鸟语
唤醒隔岸冬至山水底的炊烟
一排排浪扑打你,摔碎
隐忍的浪花,一波波渐次回放
手持铁器放射状,摆开
轰向你的山头,血色溶入芦苇荡
黄昏荆棘丛,石头纷纷滚落
壕沟蜿蜒,蛰伏一条山路
早年跟进,我弃船登岸
骑行的棉梗压在一堆石头下
硝烟过后的青烟,一直飘
山体露出狰狞的牙齿,恫吓我
拜一位高人,学炼石的怪想
泄洪道
挖沟嘴,宽宽的麦地
倒伏成一条明晃晃的水道
夏至一来,禁不住
尿了裤子,夹在长江汉水的裤裆
水葫芦肆虐,漫上
巡堤的灯盏,有我的眼睛
无处可藏的水低得不能再低
甩动长长水袖,群舞
叩打心岸,牵扯不眠乡愁
记得小的疏漏都是灾难
以骨折的方式,尖叫
闪电的底牌究竟要打多久
我的影子一直在你的边沿,值守
深吸一口气,吐出来
已是另一个季节
跨度
踏过洪道麦穗的头顶,去
看油菜花,洪北河摇一程绿波
朝沉湖的流向挺进
也许,五百年的船
修炼得太久 ,银河归隐同渡的人
一粒种子伤筋动骨,匍匐河岸
喘息的痛里,一步步爬满了白发
几门心事,痴痴的隔河相望
艄公的船晃晃悠悠
三月,抵达你的岸
搬一座桥来,惊醒封存的幽梦
以公里计程的跨度
刻在百曲公路九沟大桥的脚板下
愚山闸
我还是喜欢听,老人们叫
汪步青闸。他们讲,民国时代
一帮乡绅,干了上辈人想干的事
堤口,是乡野打草碾铺的码头
青石条楔入长堤腹部
乡音鱼贯出入,久久回响
一道闸门历经百年,风雨厮守
草八垸殷实的仓廪贴着水道流动
喜欢站在放牛的堤坡,怀旧
触摸一块块安分的石头
时光如一面镜子,折射你的容颜
苔痕堆积,刻录西流河曾经的沧桑
五只窑
五只窑是五个伸出的指头
一垄垄芦席搭子,长龙列阵
柔软与坚硬,棱角分明
窑火映照水月,日子或青或灰
挂在云雀啾啾的墙头
为一堆扶得上墙壁的泥巴
身子骨弯成拉坯的弓
窑洞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由尘烟熏黑自己
窑变的烈焰怦然心动
五只窑是五个兄弟的码头
见证西流河水汩汩流动
钻过柴林的那些青砖,多像
他们纵火的孩子,扎根在沿河两岸
我站立沟沿许久
真的,我一直徘徊
走过的路如一条条绷带
绑住我相守的老屋
炊烟一次次出逃
我无以安插的翅膀
如许花期,撕成青涩碎片
我触及的翠色仍在芽眼里打盹
隔着一条沟壑,我的梦落入尘埃
内心的余音一遍遍敲打屋瓦
等一株草爬上墙头,出轨
一颗种子复制更多种子
阵风吹过,我站立沟沿许久
想指认你迎我的路径
黄昏蒙住我的双眼
一尾鱼
响水港深
容颜游历水的褶皱
丝丝黑发吐出河流浪花
你的留白,是巨大的黑洞
日子陷在水中,空对月
独坐一蓬杂草
截一程水路,鱼鹰乱飞
挑灯拉扯罾网,捞自己的影子
命犯桃花的鱼远在樯橹之外
雾霾布网,落叶悲秋
一块墓地刻录你的名字
像来不及逃生的鱼
下一个渡口
总想着,下一个渡口
被心岸的莲花手,点化
度或者不度,我的船摇摇晃晃
晚来浪急,与月色无关
沉湖酿出清露,草叶还没饮尽
天已刷亮眼睛。风雨兼程里
无数晨昏你追我赶
一条长长的缆绳拉了又拉
收紧肩胛的疼
抽不出一只手,听风
才上岸,却奔下一个渡口
所谓码头,由不得我,辨认
哪一处是终点,哪一处是起点
夜岸
比如这蛙声,趁夜色漫上来
无异于白天招摇的杜鹃,触动双眼
一波烈焰的纵深花径悠远
寄人篱下,我头顶潮湿的燕子窝
折返的窗台落满月光
我喜欢篱边麦子的味道
五月,成熟的倒伏光芒四射
犁铧在记忆阳光下翻转
安放的草色漫过荒坡
一行脚印被解析,流水般
刷刷直响,于门前荷塘豁口窄处
回旋,那些折叠的念想
像远去的亲人,时常
站立夜的渡口,声声召唤
铜镜
不知出自哪个坑口
河水惊现黑漆背的皮壳
眼前,分明是一面古铜镜
浮萍是它斑驳的绿锈
漂浮的鱼肚沁出鸡骨白
望你一眼,我的容颜失色
陶罐旁的半坡篱笆
桑葚零落,夹杂在野苇间
桥洞吐出最后的渔船,恰似
闪动信子的蛇,划破镜面包浆
沿牛群曾经凫水的河湾隐去
仿佛寂寥的孤品
无法预知流拍的内幕
一方生我养我的灵秀水乡
正悄然上演
红月亮
踩着谁的背影爬上来,此刻
你曾经来回巡湖的灯盏挂在水天上
柔波梦影加快我小兔般扑通通的心跳
秋风卷走寻根的落叶
今夜,你却在远方工棚里独自买醉
苍茫的芦花已白成一场浩劫
沉湖为你摇一抹唇红水色
采红菱,载不动一颗颗失陷的心
水光揉碎月影,流年频频回放
忘不了你微醺的样子
差一点把我的秋天灌醉
踩着你的背影登楼,你是我暗夜的明珠
雪花心情
雪花恰到好处,覆盖
露台被粉饰,风扫过影子
向流水撕裂的河道奔袭
沉湖抖动偌大的筛子
凝望处,花瓣飞扬
一场雪,铺开满腹心事
等那久远的脚印
村庄随你的身影转换
一忽而天南,一忽而地北
你说等一场落雪就回家
带一盆燃烧的火
路夹在两场雪当中
来去间,该有多长,多远
捧读一朵雪花
踏雪声在耳鬓嗤嗤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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