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人类学家乔健:我赞成简体字,但是改得太快了。现在台湾推行的简体字还会遵循一定的规矩,但内地已经不是了。我担心两者会发生脱节,有朝一日,大家阅读古文都有困难,那就糟糕了,发生断层了。
2015年度人类学终身成就奖“金琮奖”得主乔健。
乔健先生从事文化人类学研究60余年,坚持踏实的田野调查,遍访各种族群。对亚洲和美洲的各种民族文化进行深入研究分析,揭示了美亚文化关联,研究亚洲各种底边阶级与边缘社会的历史渊源及其现状,思考族群的发展。
文汇报:乔老是如何与人类学结缘的?
乔健:1954年,我从台北成功高中考进了台湾大学历史系。历史系跟考古人类学系都在文学院,而且一年级的课程完全一样。我记得有两门必修课,一是《地学通论》,一是《考古人类学导论》,由凌纯声先生讲授。相对于历史系的部分课程而言,我对这两门功课尤其感兴趣,因为它们提倡田野活动,要求你去做实地调查,这和我喜欢旅游的兴趣有关。在升二年级的时候,我就申请转入考古人类学系。原先那里有9个学生,一个生病休学,其他8人都转系了,我因此成了“独苗”。尽管有很多国际上有名的老师在考古人类学系任教,但它是出了名的“冷门”。像我这样的情况——从二年级到毕业,“一人一届一班”,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文汇报:听说,在您求学时,人类学的四个分支都要学?
乔健:我在台大时很荣幸,跟李方桂先生学习“语言学”,他是美国语言学泰斗萨皮尔(EdwardSapir)的学生。李济先生教授“史前史”跟“体质人类学”,高去寻先生教授“中国古器物学”、“中国考古学”,凌纯声先生教授“考古人类学导论”,芮逸夫先生教授“中国民族志”,陈奇禄先生教授“人类学史”、“北美民族志”。芮逸夫用的教本,就是Robert H.Lowie的AnIntroduction to Cultural Anthropology(《文化人类学概论》)。四个分支的课程(文化人类学、体质人类学、考古人类学、语言人类学)都要学,到了康奈尔大学也是一样。现在的人类学系学生,不管国内还是国外,跟我们那时不一样,钻研其中一个分支就行了。
文汇报:乔老从事田野调查这么多年,能否结合自己的心得,给从事人类学研究的后辈们提一些建议?
乔健:田野调查最需要的是时间。英国人比较注重田野调查,有些人一辈子就锁定一个地区。比如英国皇家人类学学会就出版了田野调查手册《人类学的询问与记录》(Notesand Queries on Anthropology),理想的田野调查应该是人类学家深入一个地区居住一年,甚至是两年,但目前国内做人类学研究的,很少有人会在一个地区居住超过三个月。时间太短,田野调查就无法深入。这与人类学学科在中国的边缘地位也有关系。当然费孝通先生是例外,他研究他的家乡(吴江),去过很多次。我本人研究拿瓦侯,去过两三次,第一次是在1960—1961年,一共住了10个月,10年后的1971回去过一次,1984年又去了一次。
文汇报:您在讲演中多次提到了费孝通先生,在推动中国人类学学术互动与交流课题上,您和他一同发起的“现代化与中国文化研究研讨会”持续时间最久、影响最为深远。
乔健:1980年,在台湾有一批朋友开始研究“本土化”的问题。那时候称为“行为科学研究中国化问题”,包括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由“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支持。会议是在1980年12月开的,我也有文章在出版的书上发表。第二年春天,费孝通先生去澳洲考察,经过香港,我去看他。两人一见面,费先生先问我们在台湾开的那个会,听了我的介绍,他很有兴趣,因为他的老师吴文藻先生当年就提过这个想法,只是没有落实。费先生希望我们继续做下去。
在他的鼓励下,我们决定从香港开始。1983年定了一个比较开放的名字——“现代化与中国文化研究研讨会”。第一年并没有具体的题目,费先生建议讨论本土化的问题,我们找了一些关于“现代化与中国文化”的文章,会后还出了论文集。原则上,每隔两年开一次会。第二届还是在香港中文大学召开,题目是“中国家庭及其变迁”,同样出了一本书。到了第三届,也就是1987年,大家表示不要局限于中大,提出让香港大学办一次。费先生当时定下三条规矩:在中国人的地方,用中国话谈论中国的问题。港大是香港最老的大学,平常用英文教学,那次会议(“中国的宗教与伦理”)除了中文和粤语,也允许用英文,结果费先生很不开心。后来决定由我来筹办。第四届因故推迟到1993年,在苏州召开。第五届在花莲,由于两岸局势的复杂性,我们先在香港办了开幕式,宣读费先生的论文,然后去台湾开会,费先生本人没有前往。第六、第七届都在内地举办。
到了第八届,费先生提议放在上海,因为上海是中国最现代化的地区,他的好朋友钱伟长又是上海大学的校长。会议原定在4月召开,费先生提早到了上海,谁知那年爆发了“非典”,会议被迫延后。结果费先生去广州时不幸患了感冒,住院期间,他不忘写信来祝贺和道歉,他的文章还被收录了论文集。
费先生过世前,我去看过他,他在睡觉(事实上已经昏迷),没有办法讲话,很可惜。从1981年初的第一次见面,到最后一次开会,我们在一起相处了20多年,经常为了开这个会联系,彼此也很了解。他实际上是我最后的中国老师,一个极其重要的老师。
文汇报:费孝通先生提出的“文化自觉”在国际上是否引发了共鸣,得到了积极的回应?
乔健:目前来说,国际上的反应还不是很多,不过我认为,这与我目前关注人类学华文本土化有直接关联。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把它作为一个题目,放到明年中国人类学学会的年会上去探讨。费先生的“文化自觉”概念其实是对于西方人类学的一种反应。
文汇报:中国人类学在国际上还处在边缘地位?
乔健:这的确是一个事实。你看,印度的人类学发展得很好,为什么中国就不行?搞了这么久,到现在为止,台湾只有台大人类学系一家在支撑,内地的话,中山大学建设得还不错,香港的进展也不理想。日本、韩国的人类学做得都比我们好,印度的“本土化”也很成功,可能是受到英国的影响。
文汇报:中国人类学的历史很久了,学者也不少,但还是发展得不好,原因在什么地方?
乔健:现在主要是人为因素。人类学一直没有被认定为一级学科,是一个很大的原因。费先生过世后,中国再也没有一个有力的人类学家来争取这点。(南京大学教授范可补充道:费先生在世时曾尝试提出三科并立——人类学、社会学和民族学,但没有成功。他的话语分量重,一个人顶几百个人,当时没有办成这件事,现在恐怕更加办不成了。)
文汇报:您跟内地、香港、台湾的人类学者打了不少交道,请介绍一下两岸三地的研究现状?
乔健:香港那边,我自己要负一点责任,但现在人类学系还是比较弱,没有发展起来,主要还是靠几个外国人在支撑。台湾的情况比内地好一点,人类学比较强的力量是在“中研院”民族所以及史语所,成就主要在那边。本来要在暨南大学成立人类学的研究机构,后来也不了了之。
文汇报:您现在的研究比较关注底边阶级和边缘群体。
乔健:当初我为什么这么做,其实是因为比较少人关注。乐户(注:特指山西从事吹鼓手行当者)本身是贱民,我跟政府申请了一笔钱进行研究。幸亏去了,找到了150个乐户,现在再去找的话,肯定没有了。通过乐户,我发现“底边阶级”跟主流社会的隔阂很多,所以对他们产生了兴趣。
文汇报:现在的年轻学者只会使用简体字,但很多史料又是通过繁体字书写。您对这种情况表示很担忧。
乔健:我也赞成简体字,但是改革得太快了。一直到民国时期,繁体字还有合理的规范,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现在台湾推行的简体字还会遵循一定的规矩,但内地已经不是了。再这么下去,我担心两者可能真会发生脱节,导致繁体字变成“拉丁文”。有朝一日,大家阅读古文都有困难了,那就糟糕了,发生断层了。我在报纸上读过一篇文章,是一位在台湾求学的内地学生写的。他说:中华文化悠长五千年,保存最完整的不在内地,而在台湾,许多文化的断层在文字简化上有具体表现——爱(愛)而无心、运(運\)而无车、有云(雲)无雨、乡(鄉)内无郎,而诸如“魔”、“鬼”、“偷”,这些字却没有变动。
文汇报:在您求学、治学的一生中,对您影响比较大的学者都有哪些?
乔健:中国学者的话,一共是三位。台湾地区的芮逸夫先生,研究的是亲属组织。他没有留学过,但是一直看英文书,他对当代学术的知识都是第一手的。还有李济先生,他是我本科时的导师。我后来从美国移居香港,常回台北,每次都会去看他。在大陆,就是费孝通先生了。在台湾有一些人说他是“政客”,但我不这么认为,他没有一篇文章是纯政治的。国外的话,之前提到了约翰·罗伯茨(JohnM.Roberts),我们两个人真是亦师亦友,关系很难得。事实上,每个我读过书、教过课的大学都有我钦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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