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父爱》
诗人王家新对男人的沉默写过
“刀子在黑暗中闪光//我突然想起//
一个男人冰冷的眼神”
每当看到坐在墙角默默抽烟的父亲
脑海里总会闪现这几个句子
父亲的眼神不冷 平静温和
脸上永远保持着中国农民特有的谨慎安分
小时候常觉得 靠近父亲
仿佛靠近一座宁静的山谷
他有一股让人安静下去的力量
长大后我在一首诗里不经意写下这个句子
“空无一人的山谷在一个人梦里反复出现”
负笈远读总是充满浪漫主义的伤感
以为自己一旦走出那个与世隔绝的村子
不会对它有过多留恋
然而当别离真正横亘在我们之间时
猛然发现:故乡 像一块胎记 永远抹不掉
烈日炙烤下 又黑又瘦的父亲挑着行李
走了15公里 送我到县城火车站
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 使他的头发紧贴前额
刀削斧砍般的皱纹记录了他沧桑的半生
多次拒绝我的请求 “爹,我来挑吧”
“不,小娃儿肩膀嫩”
站台的广播不断重复 催促乘客上车
送别的人们来往穿梭
我原以为走出大山去拥抱外面的文明
兴奋与向往会遮盖一切 可是
当我踏进车厢 落寞 伤感 惶惑等复杂感情
一起涌上心头 像雨水般挥之不去
上车前 那在我脑海里上演过很多次的情境
并未出现 我多想丢下行李 跑过去拥抱父亲
感受他宁静的胸怀
从他混杂泥土味与烟草味的身体气息里吸取力量
可现实里我们之间只有久久地沉默
父亲只是在吧嗒吧嗒大口抽烟
他的眼神宛如一泓深深的湖泊 幽深 波澜不惊
看不出任何由于离愁别绪 牵肠挂肚荡漾起的微波
车站离别描写得最好的是
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离别亲人 绝大多数人会产生一股撕扯的疼痛
父亲也许见证过世间太多悲欢离合
达到一种澄澈通明的境界
所以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列车缓缓启动 我透过车窗看出去
山坡 河流渐渐倒退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
父亲像一块雕塑直立在站台 任凭秋风吹乱头发
平静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列车
父亲简直是中国纯朴农民的标本 不擅长言辞
在列车启动之前
我知道有一股强烈的情感浪花
在汹涌冲击他内心堤坝 但他只说了一句
“有什么事写信回来。”
虽然我没有掉眼泪 但鼻腔酸溜溜的
19世纪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告别亲人的情景
也大概如此 只不过他们为了信仰
为了狂热的乌托邦
宁愿把自己当作一只羔羊献上祭坛
为祖国的未来献祭
我顶多为自己的未来献上一点农村少年的离愁别绪
境界小多了。
《雾岚弥漫的山村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罗大佑这首歌仿佛是专为迷惘的乡村少年而作
“小天使合唱团”的稚嫩童音一下把我思想的镜头
切换到二十多年前西溪一个偏僻的山间田野
我家前面是一片原野 春夏两季
一大片能掐得出水的绿叶荡漾着
仿佛熊熊燃烧的绿色火把 微风拂过
青草夹杂着野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飘散着“人闲桂花落”的情致
一条清凌凌的小溪柔和地流过田野
奶奶说:许多年前一位仙女采摘野果
把一条玉带落下了 化身为门前小溪
信仰神佛的奶奶一脸严肃的叮嘱我们那帮蛮牛:
夜晚千万别去小溪!
多年后我读到英国诗人迪兰·托马斯的诗句
“夜晚你千万别走进森林”
两者有异质同构的神秘主义倾向
我多次摇晃奶奶皱巴巴的手: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奶奶被我缠得烦了 靠近我耳朵
“夜晚小溪会醒来,恢复为玉带,
会把小孩带走去做仙童。”
我家背后是一大片竹林 推开卧室窗户
仿佛能听到竹林七贤弹奏的潺潺古筝音
那片竹林是爷爷种下的 夏天
微风夹杂着竹叶的清香一阵阵扑来
偶尔几声蝉鸣,更衬托了村庄的宁静
内心一片安详
我在那间屋子读了大量的文学著作
最早的诗是在这儿写的
第一个春梦是在这儿做的
黄昏 我夹着一本《唐诗300首》去竹林朗读
那里宁静 可以让你沉睡到地老天荒
没人会打扰你
说这里是我文学写作的第一个码头
第一块起跳板 完全符合事实
许多年后 当我看见牧童牵着长绳放牛
便立刻在对方身上找到了熟悉的气味
每年寒暑假 周末 我跟一群小伙伴
赶着乱哄哄的水牛 黄牛去山谷、田野放牧
有时去得早了 大雾未散
山崖边、峡谷里一阵阵雾岚轻柔流动着
像山神轻轻的叹息
有的传说认为 雾是由无数冤魂凝结成的
在它面前要保持谦卑 恭谨
奶奶多次吩咐 千万别在浓雾里喊叫
会把自己的魂给喊走
2006年的鼓浪屿诗歌节 舒婷、陈仲义
布置参会诗人即兴创作一首跟水、雾相关的诗
我写了几句“清晨去山谷散步的人
牵着一头雾做的牛”
有一道峡谷 峡谷两边长满酸枣树
台湾诗人哑弦写过:“酸枣树,酸枣树\\大家的
太阳照着,照着\\酸枣那个树”
吃酸枣要吐核,是一个常识
一个堂哥不吐核 连皮带核吞下
面对狐疑的眼睛 一脸无所谓
有一天吃过量了 那天摘到的是特别成熟的果实
摇一摇树枝哔哔啵啵往下掉
不用藏在罐里腌 摘下来直接扔嘴里
傍晚他拉不出来了 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急得他母亲不知如何是好,一长者建议往嘴里灌猪油
折腾到半夜,出效果了
辛弃疾写过一首关于儿童偷摘枣儿的词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
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我们那帮蛮牛也偷过水果 不是枣儿 是杨桃
有一天放牛经过一颗巨大的杨桃树
是村里一陈姓婆婆家的
望着一簇簇水灵灵的杨桃 我们什么都不管了
爬上去摘
正狂欢着 突然传来仿佛来自地狱的喊声
多年后我仍能清晰记得当时的恐慌场面
——“谁偷我家杨桃啊?跑不了了,大石头砸来了!”
霎时人仰马翻 哭爹喊娘
堂弟的裤子被树枝撕破 从树上咚一声栽下来
慌慌张张露着屁股往小径逃
许多年后 陈婆婆谈到这事时总会哈哈大笑
“看把你们这帮细赤佬吓得,
其实当时我手上只抓了一把泥沙。”
慢慢地长大了 不经意间
总会回想起那些悸动心灵的瞬间
总喜欢独自一人静静地享受那些小小的幸福
或许 这就是刻骨铭心吧!
童年 如此令人眷念
《永远的故乡与短暂的住宅》
欧洲十九世纪的哲学有一种主流指认
只有童年生活的地方 才是一个人内心认可的故乡
才能成为他终身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
直到他白发皑皑 气息奄奄也还不断向往回去
的福泽之地 现代人向往“生活在别处”
以出没于高楼大厦 居于繁华都市为荣耀
不管他住过多少豪华别墅
都抵不了童年时期乡间的一座茅草屋
故乡与童年是一个人判断世界的出发点
是他价值体系与精神走向的策源地
在一个四处炫耀速度 数量与GDP的场域里
没有多少人可以抵制大都市的召唤
抵制灯红酒绿与滚滚红尘是须要定力的
只有双脚牢牢踩在故乡泥土深处的人
才有拒绝繁华的勇气
荷兰大哲学家斯宾若莎终身
以阿姆斯特丹郊外的土木屋为故乡
靠磨镜片维持简单粗陋的生存
拒绝了海德堡这个大城市奢华的邀请
斯宾若莎认为只有故乡才能成为他哲学玄思的源泉
近30年来 离开故乡成了一种最流行的疾病
人们以抛弃故乡为荣 把它当成人生成功的标志
殊不知 他们从此走上精神上自我放逐的道路
在大都市激烈的竞争里变得焦虑 浮躁 心交力瘁
再也不可能获得故乡曾带给人类的安宁 清雅 恬淡
他们只能在半夜遥忆故土
发出“唯望故乡无限事,却记它邦多少年”的感慨
1995年我的故乡遭遇了一场自然灾害
村庄集体搬走 政府划了块地异地重建
重建的新居紧靠公路 川流不息 人声嘈杂
一点都找不到故乡的感觉
我从不认为它在精神上是可依恋的
它仅仅是一座住宅 一个钢筋水泥符号
一座仅供肉身临时栖居的壳
充满塑料 油漆的现代味
铝合金与绿玻璃反射着冷漠的光泽
只有那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林屋坑自然村
才种植了我永远的乡愁
1995年暑假 一场自然灾害终结了故乡的美好生活
8月上旬 连续狂泄大雨 老天爷哭得比孟姜女还冤
没有谁出来收下它的诉状
天气预报说是50年一遇。
后半夜也不知道是几点 堂叔喊他儿子转移
我被吵醒了 站在栏杆上环视 四下里比黑社会还黑
干嘛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泥浆味
这个味道我很熟 继续睡到天蒙蒙亮
母亲在楼下大声呼喊,快起床啊!
大伙都跑往晒谷坪了!大山要塌了……
我一骨碌跳起来 打开门顺着楼梯狂奔
空气里充满新鲜的泥土味 到处是惊慌失措的人
扛梯子的扛梯子 拿锯子的拿锯子
泥水夹杂着树根 野草涌来 已经看不到地面了
大部分村民聚在晒谷坪
眼神流露出无限的惊恐与无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整个故乡成了一个动词 它包含强烈的感情倾向
我们村三面环山 中间一座特别高
海拔600米左右 两边是矮山
突然 大地颤抖 远处传来隆隆的声音
山顶的松树 灌木 石头连同泥浆形成巨大的泥石流
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冲下
充分体现《孙子兵法》描述的威力
“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
泥石流带着巨大的惯性势能
我家的两层楼像一个突然被砍掉双腿的人
坐了下去 轰的一声掀起冲天尘土
母亲的泪水在一阵阵惊叫中流下
卧室里的棉被带着父母的体温被泥浆埋葬了
许多年后 考古工作者挖开这里
还能摸到床上的温度吗
我睡在另一栋两层土坯房 紧挨着一座矮山
山上长满竹林 一小时后 矮山呻吟一声
吐出一大堆泥石流 土房塌掉一半
我暗暗擦冷汗 如果泥石流发生在半夜
我就被活埋了 连同我的梦想
多年后我写过几句诗:“故乡之下有什么?
有一副血盆大口//几米深的地下
最先是一块巨大的齿骨//慢慢形成下颌骨、
上颌骨//吸收大地深处的煞气//
最后这个巨大的口腔长出了牙齿//它要复活了”
一棵梧桐树夹杂着乱糟糟的灌木俯冲下来
我家的牛圈软软地坐了下去 老水牛完了!
可能连内脏都被压出来了
杀猪的姐夫得到口信带了一个人赶来
几个人帮着把瓦片 房梁 树根 石块一层层搬开
看见牛角了 众人把房梁抬起来
老水牛呼地站立起来 头上顶着杂草 泥土
好个绝地战士!!场上一片欢呼
老水牛安然无恙 只有大腿被划破了几道口子
父亲小心翼翼把它从瓦砾堆里牵出
牵到一旁吃草 喝水 一切如常
牛圈是一层半的土房 屋顶呈三角形
三角形内堆了许多农具 木材
房子倒塌时 老水牛的上方
刚好被横七竖八的木料架空了
大水过后 田野成了水乡泽国
许多人提着篮子到路旁 田边拣鱼
有草鱼 鲤鱼 鲢鱼 都是从池塘里溜出来的
村里的池塘全部崩溃
全村三分之二的房屋被毁 天地无德
昔日的故乡成了一个无人村 屋顶长草
“梁园日暮乱飞鸦”
当年 陶渊明辞官回家
看见老家“兔从狗窦入,野葵生灶间”
内心一片荒凉 偶尔回老家去
看见“庭树不知人尽去,春来还发旧时花”
我总要在断壁残垣前默立良久
打捞埋葬在废墟下的记忆
独自吞咽失去精神家园的揪心疼痛
为永不复返的乡村生活进行招魂
我常漫无目的徜徉在“木落禽巢在,篱疏兽路成”
的枯井 小径 果园
童年与伙伴们在林荫小路上赤脚追逐的嬉笑声
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泉水般奔涌而出
《偷玩水的小家伙》
——写给3岁的儿子
孩子成功地挣脱了众多亲人的“包围”
鸣笛起航了
因为妈妈、姥姥她们抡起各自的舌头
你一锤我一锤像打铁般唠起嗑来
他对大人的世界不感兴趣
一阵狂喜立刻溶化在水中
他整个人都成了块糖
催促自己:“快点溶,快点溶!
否则就被发现了。”
像一个小贼 终于弄到自己心爱的东西
木盆中的草鱼像一剂抗血压药
反抗着孩子的抓、揪
“别挠,我怕痒!”
因为它是水塘的胳肢窝
水塘周围的茅草全笑弯了腰
山谷成了收购笑声的一家公司
孩子终于全部溶化 与鱼畅游
豪华游轮行驶在无人的大海
妈妈回过神来 小屁孩哪去啦
终于在水塘边的木盆里发现了
孩子光着小屁股 傻呵呵乐着
“妈妈,鱼下雨了,雨下鱼了。”
妈妈啪啪打了两下小屁股
“这么喜欢鱼,晚上抱着鱼儿睡觉吧。”
《从空气开始》
孩子的疾病就是一只黄蜂
螫肿了家的面庞
父母就是青色的部分
一次稚嫩的抽芽让我衰老
由于你的发育
家里的空气被挤得越来越少
我只好用自己的肺制造一部分气体
这样的舔犊之举
增强了我的想象力
我 以及你妈
都在纺织着、淘洗着生活的胃
把吵架、贫穷、婆媳不和等脏东西
洗出这个胃
不然 你小小年纪就闹肚子 不好
整个园子被腾空
我和你妈就要手忙脚乱地成为
一粒阿司匹林了
我把诗歌越倒越空
直到什么也没有
直到成为刚出生的你
接着 你就开始被填充
许多未竟之业——没写完的诗、
没有爱够的生活
让你喘不过气来
你为了平衡而高高扬起的手
使我看到了一张帆 在远航
当然 我们会比你更快到达
每天清早 你总是最先睁开花蕊
像东倒西歪的醉汉
“砰”地与黎明撞了个正着
把朝霞的乳房撞红了
伏在我耳边“疤疤——叭叭!”
交通堵塞了吗?
《孩子娇嫩的胃》
世界就是半夜的耗子洞
我们不会让你成为来不及逃的那声尖叫
总是惊醒 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空气都弥漫病原体
孩子 老爹多么希望成为噬菌体
如果吞噬不成
那就把疾病们全部收揽到自己身上
供吃供喝 让它们乐不思蜀
你娇嫩的胃可不比我们的蜂巢胃
能消化瘦肉精 苏丹红 三聚氰胺
你只能消化白雪公主与《玩具总动员》
无奈之余 我们只好警醒
像一只大嘴塘鹅 守住浅水区
《瓷器般的孩子》
孩子在瓷器窑经受锻打
被烧烤成一件青瓷 让空气骤然提高安全系数
愿意以自己的舌头铺成棉花
把家庭改装为弹被厂
成为一道最简单的生活制作工序
为防止你中途抛锚 一家子升起全部风帆
或干脆用绳索捆住大海 风凝成玻璃
你小猎豹般的肉垫 每踩前一步
就让我的心揪紧一份
你的每个喷鼻 会让草原更加辽阔
却让我的世界更加狭窄
你能融化四面墙壁
我们的努力
似乎就是把全部空气烤成一块巨型面包
当你摔倒 整个城市失去平衡
小心翼翼扶住比萨斜塔
是谁的设计出现了缺陷?
不用通心粉 用清水
就可把你洗得透明、发亮
注定要炼脂 在书房内偷吃蜡烛
你每次扬起嫩芽
意味着父亲的征途又开始了
当我坐下来 沉下命运
该如何测量你的韧性、硬度、曲率、弹性限度?
磨去外壳的你代表一种收成
一道权力意志符号
余下的责任 是像蒸小笼包一般把你养大
端给学校 端给未来 端给某个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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