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刚刚过去的夏天,北岛文集在三联书店出版:这回做成了一个系列,白色封面,精装,收录了《时间的玫瑰》《波动》《城门开》等北岛的代表作。
即将结束的秋天,我们不妨跟着北岛重读以及细读一遍里尔克的《秋日》。
除了里尔克,北岛在《时间的玫瑰》里以自己的标准拣选的其他八位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是:洛尔迦、特拉克尔、策兰、特朗斯特罗默、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艾基,和狄兰·托马斯。
这些诗人经历悬殊,诗风各异;北岛逐一梳理他们的诗歌人生,细读他们的经典名篇,并对其中文翻译进行多版本比较,呈现出诗歌翻译中的诸多问题,目的是“弄清诗歌与翻译的界限”:“一个好的译本就像牧羊人,带领我们进入牧场;而一个坏的译本就像狼,在背后驱赶我们迷失方向。”
秋 日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正是这首诗,让我犹豫再三,还是把里尔克放进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的行列。诗歌与小说的衡量尺度不同。若用刀子打比方,诗歌好在锋刃上,而小说好在质地重量造型等整体感上。一个诗人往往就靠那么几首好诗,数量并不重要。里尔克一生写了二千五百首诗,在我看来多是平庸之作,甚至连他后期的两首长诗《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也被西方世界捧得太高了。这一点,正如里尔克在他关于罗丹(Auguste Rodin)一书中所说的,“荣誉是所有误解的总和”。
关于《秋日》,我参照了冯至和绿原的两种中译本,以及包括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在内的三种英译本,最后在冯译本的基础上“攒”成。绿原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翻译家,但他《秋日》的译本显得草率粗糙: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何其壮观。
把你的影子投向日规吧,
再让风吹向郊原。
命令最后的果实饱满成熟;
再给它们偏南的日照两场,
催促它们向尽善尽美成长,
并把最后的甜蜜酿进浓酒。
谁现在没有房屋,再也建造不成。
谁现在单身一人,将长久孤苦伶仃,
将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将在林荫小道上心神不定
徘徊不已,眼见落叶飘零。
第一段还不错,问题出在第二段和第三段上。首先,他极力把诗行压成豆腐干,第二段每行字数一样,第三段的两部分也基本如此。为了这种外在形式的工整,他用大量的双音词凑数,这在现代汉语中是最忌讳的,势必破坏自然的语感与节奏。尤其是再给它们偏南的日照两场这一句特别生硬,本来很简单,就是两天南方的好天气。第二段最微妙的是一系列强制性动词的转换,这在绿译本中体现不够。比如,并把最后的甜蜜酿进浓酒,酿进原意是压进。第三段开始是祈使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而绿原使用的是陈述句谁现在没有房屋,再也建造不成。/谁现在单身一人,将长久孤苦伶仃,改变了这一关键处的音调。结尾加了多余的一笔眼见,破坏了作者刻意追求的那种客观性描述。
三种英译本中顶属布莱的最离谱。他首先把题目“秋日”译成“十月的日子”,把南方的好天气译成地中海的好天气,把最后一句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译成沿大树下的小路独自走着,/ 不回家,落叶纷飞。人家根本没提回不回家,而布莱非要画蛇添足。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细说翻译,是想让我们知道阅读是从哪儿开始的,又到哪儿结束的,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弄清诗歌与翻译的界限。一个好的译本就像牧羊人,带领我们进入牧场;而一个坏的译本就像狼,在背后驱赶我们迷失方向。
我所面临的尴尬处境是,除了英文外我并不懂其他外文,按理说我是无法区分牧羊人和狼的,或许我自己就是披着羊皮的狼。然而为了抛砖引玉,继续我们有关诗歌和翻译的讨论,似乎也只能如此—摸石头过河。
《秋日》是1902年9月21日在巴黎写的,那年里尔克年仅二十七岁。
书归正传,让我们一起来进入《秋日》。开篇就确定了谈话的对象是上帝:主呵,是时候了。这语气短促而庄重,甚至有种命令口吻。夏天盛极一时。参照题目,显然是一种感叹,即不可一世的夏天终于过去了。是时候了,是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的时候了。把……置于及让是命令式的延伸。这两组意象有一种奇妙的对位关系,即你的阴影与风,日晷与牧场在上下文中彼此呼应,互为因果。你的阴影是有形的,而日晷是通过影子的方位确定时间的;而风是无形的,牧场是日晷在时空上的扩展。一般来说,明喻是横向的,靠的是“好像”“仿佛”“如……似的”这类词来连接;而暗喻是纵向的,靠的是上下文的呼应。另外,说到诗歌的方向性,这首诗是个很好的例子,是由近及远从中心到边缘展开的。日晷是中心,而上帝的阴影为万物定位,从这里出发,风吹向广阔的牧场。
第二段仍保持着开始时的命令式。带动这一转变的是风,是风促成段落之间的过渡。前面说过,这一段最微妙的是一系列强制式动词的层层递进:让……给……催……压。这其实是葡萄酒酿造的全部过程,被这几个动词勾勒得异常生动。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若进一步引申,这里说的似乎不仅仅是酿造,而是生命与创造。
第三段是全诗的高潮。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两个名句几乎概括了里尔克一生的主题,即他没有故乡,注定永远寻找故乡。大约在此两年前,他在给他的女友(后来成为妻子)的信中写道:“您知道吗?倘若我假装已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了家园和故乡,那就是不忠诚?我不能有小屋,不能安居,我要做的就是漫游的等待。”也许是这两句最好的注释。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从开端的两句带哲理性的自我总结转向客观白描,和自己拉开距离,像电影镜头从近景推远,从室内来到户外,以一个象征性的漂泊意象结尾。最后三句都是处于动态中:醒来,读书,写信,徘徊。而落叶纷飞强化了这一动态,凸现了孤独与漂泊的凄凉感。这让我想起苏轼的名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其电影镜头式的切换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一首完美到几乎无懈可击的诗作。从整体上看,每段递增一句的阶梯式的结构是刻意营造的,逐步推向最后的高潮。复杂音调的变换成为动力,使主题层层展开:开篇显然与上帝有某种共谋关系,同时带有胁迫意味;第二段的酿造过程是由外向内的转化,这创造本身成为上帝与人的中介;第三段是人生途中的困惑与觉醒,是对绝对孤独的彻悟。
这三段是从上帝到自然到人,最终归结于人的存在。这是一首充满激情的诗:主呵,是时候了和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但同时又非常克制,像激流被岩石压在地下,有时才喷发出来。这激情来自正视人类生存困境的勇气,因触及我们时代的“痛点”而带来精神升华。这首诗的玄妙正是基于意象的可感性,读者由此进入,体验一个漂泊者内心的激情。
就在同一天,里尔克还写了另一首诗《寂寞》。特附上绿原译的《寂寞》:
寂寞像一阵雨。
它从大海向黄昏升去;
从遥远而荒凉的平芜
它升向了它久住的天国。
它正从天国向城市降落。
像雨一样降下来在暧昧的时刻。
那时一切街道迎向了明天,
那时肉体一无所得,
只好失望而忧伤地分散;
那时两人互相憎厌,
不得不同卧在一张床上:
于是寂寞滚滚流淌……
这显然是一首平庸之作,和《秋日》有天壤之别。把寂寞比喻成雨,从雨的生成降落到最后在同床异梦的人中间流淌,暗示寂寞的无所不在,除了这一点还略有新意,此外无可取处。有时我琢磨,一首好诗如同天赐,恐怕连诗人也不知它来自何处。正是《秋日》这首诗,使里尔克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转自澎湃新闻,澎湃新闻经授权摘编《时间的玫瑰》关于里尔克的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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