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啊羊啊》

土地本来是熟的

现在又整理出新模样

人和牲畜活在一副发白的对联上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比如猪，它早晨起来

把宿便带到田野去

两只公羊抵头

抢夺悬崖上的茅根和母羊

哥哥叫拴住，妹妹叫扣住

他们整天呆在细若面粉的土堆里

羊角如脾气又粗又硬

母猪的乳头如性格又柔又软

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

送给英雄的八啊路军

漫天大雪中

村庄曲终人散，曲终畜散

每一次回乡

都是身心与光阴的对峙

背倚父母这一堵开裂的墙

稍有风吹草动，我都招架不住

《溺水》

奶奶跪在牛面前

妈妈也跪在牛面前

牛虻在裏满泥水的牛腿上吸血

牛不往地踢踏、抖动

担在牛背上的刚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脸色青紫的妹妹

突然喷出胸膛里的浊水

天地的大恩大德啊

村庄的大恩大德啊

牲畜的大恩大德啊

父母从小没把我们当人看

当成猪狗鹅鸭

快快渡过凶险的极易夭折的童年

三十年河东河西

牛的肉身变成冷铁

村庄孤独，没有牲口与我们一同修行

我怀抱溺水的妹妹

失去了民间古老的急救术

《忆知青》

薄暮时分

队长仿佛从云端

领回了五个如花似玉的女知青

牛粪饼的气味里

又掺杂了雪花膏的气味

害得我们皮肤过敏

向阳的村头

酸枣树的枝头挑着粉红的小得可怜的裤衩

它更多时候是挑在我的心头

我识字不多，

仅够混进大批判小分队，

快板书的背面有林黛玉和林道静的身段

土坯房里常常上演刀光剑影的美人计

狗整夜整夜地叫

它累得快要吐血

我从小就不太要脸

还有比我更不要脸的

特别关心下半夜后窗的漏洞

三年一瞬，乱云飞渡

连同口粮、暗孕和屈辱

把她们送回尚处混沌中的庐州府

《忆田螺》

水清澈得可以看见

倒影中童年的鸭子

和秧苗里田螺的舞蹈

云朵特大

在水面上飘飞

那可能是风的力量

也可能是母亲屁股底下秧马的力量

如果继续保持半饥饿

保持放养和节制

保持对小生命的敲畏

如果继续有干净的水、淤泥、田埂、农家肥

干净的乡风和村风

田螺就不会搭乘云朵

也不会搭乘推土机

像一粒粒结实的乡愁

继续驻扎在安徽省的故乡

肥西县的故乡

牛皮店生产队的故乡

《分鱼》

田地都包产到户了

这一片水面无法划分

谷物都颗粒归仓了

这一塘鱼儿还没打捞

池塘方正

麻栎树上的鸟巢有些了草

白头的芦苇有些了草

它泛着集体主义衰弱的返光

鲢、鲫、鲤、乌龟和王八

一张大网撒下来

在水中的鱼类看来

刚好网住岸上等候分鱼的人

今年漏网的有

砂石场被尘肺憋死的张三

深井里被瓦斯瓦解的李四

脚手架上冤魂飘飞的王老五

《讨眼眶》

入葬三天的晚上 ，你如风

自村村通水泥路

最后一次回家视亲

顺便讨回咽气时落下的眼眶

老婆装扮成央视播音员

纸箱做成银屏

模拟新闻联播进行讨薪

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方法失灵之后

你爬到了十层的楼顶

风一吹，酒醒了，后悔了

看着下面的人世，人世中的亲人

你的眼眶跌落了一回

更多的时候

你的眼眶是在春运返乡的高铁上被挤掉的

上海、苏州、合肥、寿县

一趟又一趟，华东壮美可爱

怎么也看不够

离家越近，视线越模糊

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支撑着衰弱肾脏

今晚，天庭掌灯

亲人为你敞门，草灰铺路

那眼眶如星火就落在房梁上

你讨回这后它将坍塌，又将矗立

讨眼眶，故乡皖西一带丧俗。

《包小姐》

河水清澈，可以洗净衣裤

桥头、黄昏、人影

石柱上有敦厚狮子

大张的口中惊现包小姐

香灰越堆越高，里面有暗火

槐树老得只剩空洞

让神仙居住

膝盖跪过的石阶惊现包小姐

过去死人装棺材

八个壮汉举重

现在与魂魄一起钻烟囱

轻如一袋粉笔灰

公墓牌坊的须弥座上惊现包小姐

缺德事如寒鸦

时时飞过村庄的上空

我有寡汉兄弟四五位

他们绝望得夜夜搓绳

《飞机票》

我从小就长有一颗羞耻心

一双瞳孔里还盘旋一双鹰眼

不挑人家门头上的红布

也不偷窥用蛇皮袋封住的窗户

妮子生下来的时候

躺在母亲的两腿间

仿佛挣脱襁褓

用小肩膀将眩晕中的母亲耸入仙境

她越长越高，越长越白

笑起来满脸无辜

被棍棒撵去上学

她以书掩面，满眼的瞌睡虫

有人晕手扶拖拉机

有人晕飞机

有人晕如门前灯笼的口红

有人晕递过来细若剥皮后麻桔杆似的香烟

村里的老房子都快倒完了

妮子从南方回来往二层洋楼贴瓷砖

堆满老鼠屎的老窗台上躺着一张皱巴巴的飞机票

仿佛蒙尘又蒙羞，不愿说出东莞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