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凉山挽歌》

引：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1、临世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一个山岗的名字，血和泪也可以画等号
一群人愣是和漫山冰冷的石头擦出了人间的烟火
在石头里开疆拓土，爱一个人，便爱其生生死死的命
搭建房屋，生儿育女，生下来的人
就长在石头里，一生都是石头的命
在石头里生根，发芽，一辈子也没见开花
他们的命就像石头一样硬，一样贱
山风的侵蚀经年月久。祭山神，拜观音
是期望神灵能早一些渡自己脱离苦海
他们都认为，敛土石成堆是一生最安稳的去处
无名无姓，道法自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好像在来这世上一遭之前，就有人告诉他们会有这样一天
于是终其一生都在等待，一生都在准备
每一天的存在都只为迎接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终于可以回老屋复命了
转身，宋家梁上就落满了石头和风
如果说要把这定义为一种逃离
那么我想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在诗歌里
把本来属于他们的哀伤还给他们
把群山压抑多年的重量，尽可能轻盈地释放出来
使秘密公之于众。生活，已经亏欠他们太多了
时代的末端，总挂着危险和鬼脸
有人制造了危险，他们在违禁品里尝受了有害物质
一辈子，都过不去时代的安检之门
并一再成为人民群众胃中的钉子，和议论的标本
只在不幸的时候，才有幸为人所知
一代又一代，在世间所有的苦里，如同
雪飘的瞬间，不等开口，便作潦草，便已尘封
 
2、巫风

生在这里的人和死在这里的人，没有区别
生下来要轻轻地，埋进去也要轻轻地
生时需要人接，死时需要人抬
一，二，三，四，五
金，木，水，火，土——
起——唢呐起，八仙起，端公舞，引魂，借道
问路山神，今生何憾，来生何往，偿不完的债，还有来生
撅寝地的锄头，一定要高过额头，再缓缓落下
遇石取整，唯恐这永世之榻类如人间，不得安宁
行丧的队伍踩着青面布鞋，从一片山岗迈向另一片山岗
活着的人穿青、裹白，给自己披麻戴孝
往往带着死在生，而死去的，又带着生在死
北坡上他们垂直的生命，拼命曳动使命的旗帜
翻土，种胡豆、小麦、谷子，翻起来的土盖在身上
这使他们，不经意就走向了时代的阴暗
把收来的粮食晒干，储进粮仓
在贫岁拨开尘土，用于维持生计
抖落的灰尘堵死了声道，沉默就找上了消亡
祖母常说自己是被泥巴掩到脖子的人
泥是行来不易，是大雪丢失精度，又遇上追捕和仓皇
在燕坨河寂灭的死水里循环、消耗，身后是两千米的落差
近秋的夜晚，月光极目，高过人间
他们在垂死之人的节日里焚烧秸秆
火光耀满山岗。他们把菜籽一粒粒排开
一端连着破房子，另一端，叫长凉山
 
3、众生
 
那些大大小小的植物啊，上天留下来救命的粮仓
在一个又一个饥寒的日子里，青冈栎和它的橡子
因为生长在这里而成为救世主，任重而道远
它似乎更明白。在寒雪天里折磨自己苦难的身世
带着一身的树疙瘩，挣扎着支撑起几间破瓦房的温度
伐木丁丁，在雪上，一声比一声干净
像山窝老庙里的老僧在击打木鱼，清脆而扬长
土巴碗的橡子粉灰头土脸，苦涩立于舌尖的悬崖
春天迟滞了又迟滞——父亲赶夜从黑水祠回来
几十里山路上填满了雪，一脚踏进去半生都爬不出来
土地下放那年，他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就知道
土地比命还重要。第二年涨山洪
一家人从嘴里抠出来种粮，埋在地里
被洪水冲得遍山都是，他披着背搭，拿着锄头
在暴雨里学做男人，像个持剑的破落骑士，在保护命的版图
却被绝望堵了回来，瘫在火坑旁，仰天痛哭——
 
4、人牲
 
从死里熬出来的生啊，可是一个在生活里反复去死的人
命运又怎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们。那个从贫瘠的子宫里
历尽艰辛才爬到世界的门口的人，嘴唇刚碰上
营养不良的乳房，在窖板上打了半个圈
就归去了，眼神还够不到村西头的紫土
每每提及，祖父一声不吭，有谁知道，看在眼里的死亡
竟会让一个拼死向生的人，在内心吃起了斋，念起了佛
仿佛是上天刻意安排他来人间历劫修行的
一生任劳任怨，他自己似乎也觉得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届时劫数已满，自然会有人前来度化他
丧父、家暴、孝子、贫穷、子女夭折、老来丧子
除了他自己，复杂的身份早已多到无从辨认
兄弟五人，两个弟弟右手端着煤油灯，进了炭窑就再没出来
哥哥掏乱葬岗的死人骨，嘴里含着半截野菜
就把一生留在了人间。父亲总说，他的一生
就是在人间埋人，埋最亲的人，埋最爱的人
直到把自己埋进去，才算完事。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一生只留过两次泪，一次是他母亲去世，顶替亡兄
在一个清晨跪遍了山坳里所有的人，守灵的第一晚
跪在灵前，一遍又一遍地给长明灯添油
无数次哽咽都始终保持着顶天立地的形象
另一次是祖母掉进地窖摔断了大腿，他在床边
死死地搂着她，那被他掖了大半生的痛苦和委屈
都在那一刻化作绝望的泪水流了下来，嘴里
不断重复：你要是走了，我也就不活了。
两个自幼丧父的人拼命抱紧对方，像两块
在生活的丹炉下煅烧得通红的木炭，眼前这个
支撑自己活下来的人，早就成了自己的全世界
那一生中最大的安慰啊，在上天面前竟如此脆弱
山里人的命就是一辈子自己跟自己较劲
一辈子得不到解脱，一双脚牢牢插在土里
为了生，再也誊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做别的事
 
5、长辞
 
从两港大道右转到浦东医院，那是他一生中走过最宽敞的路
他就快要飞起来了，他感到自己正在和身体分离
像他写过的信一样，躺在苍白的床单上
一个巨大的感叹号怎么也拉不直
在殡仪馆见到他时，他已经娴熟地将自己
封进信封，塞入邮筒，面部安详
仿佛这个从生下来就开始练习的动作
终于得到了发挥完美，终于令自己满意
大平头，旧中山装和廉价布鞋都是他生前用过的
永别堂前，一棵柏树在平原的风里兜售着它生命的绿意
送行的三个人，围着灵柩左绕三圈，右绕三圈
父亲说：他是故乡第一个以骨灰形式下葬的人
平原风大，下脚稳一点，每一步都要踩踏实。我就想起
1989年秋天，山风贴着土地飞行，一遍又一遍
收割着石皋弯的石头和苍茫，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勒紧腰带，从地里钻出来，对着
贫瘠的土地和四周的大山宣布，要去外面闯一闯
像在有机土壤埋下一颗更大更有力的种子
东拼西凑，总算凑足了路费、干粮，把钱隐于鞋底
赶一夜山路，来到县城的火车站，登上火车
去一个比遥远更远的地方卖命
从此没有方向，只有远方
 
6、魂归
 
两个农村的糙汉，为了活命，睡街头、车站
吃饭逃单，挨打，饿得实在难忍，偷本地人的鸡
被发现了躲在结冰的河里，一夜未敢出来
冒着高烧在砖厂干活，终于患上了的哮喘
便注定是一辈子的结果，注定没钱医治
同时也就注定了短命，注定不能完成他光荣的使命
再也不能把自己完整地交到长凉山手里
八千里路云和月，归我长凉山兮静悄悄
路祭，纸钱，鞭炮，老杠，去时人间鬼，归来天上人
一个在群山的压迫下从不敢用力呼吸的人
一个在命运的绳索上表演的人，压轴仪式终于得到了创新
骨灰盒入殓，棺材空空荡荡，像另一个人间
有人提议，在里面放些遗物，一同放进去的
还有早于他归来的信件。祖父偏执
把一切归因于他的不羁，拒绝他进堂屋
拒绝葬礼，拒绝流泪，拒绝了有关他的所有
这个在心底爱了他一生的男人
从那一天起，就在自己胸口砌了一座坟墓
 
7、沐身
 
从部队退役后，在平原拥抱坚硬的海风
他生命的长度，从塔吊的平衡臂延伸至他的下半身
一朵耀眼的红花瞬间绽放，花瓣浸红半边落日
三十而立，才发现平原的黄昏更加漫长
没有一个医院愿意接手，鲜血漫延在苏州至南京的马路上
一条蜿蜒的曲线正一点一滴地丧失力度
堂兄弟从四面八方赶来，警笛催命的符咒在夜空
开成明亮的眼睛。那一夜，长凉山又向上攀登了一寸
噩耗传回，二祖母哭得死去活来
这个跟大山死磕了一辈子的女人
在命运面前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
在丧夫后毅然做了男人的女人
再也扶不起那根撑天的柱子
命运的符号接连不断地落在她周围
把一个女人的脆弱，还原得无比精准
遗体运回长凉山，按照习俗，入殓须由自家男性长辈主持
祖父成了唯一人选，棺材原本是为二祖母预备的
又窄又短，僵硬而浮肿的身体只能放进去一半
经过本家人商议，决定用暴力把他塞进去
几双脚冰雹般下在他的身体上，风带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在那段时间人世的上空，来来回回地吹
偶尔折断一根林子里的干树枝。可怜的人啊
生在大山的夹缝里，即使灵魂升天依然不肯放过他的肉身
抬棺的队伍由村里的老龄男人组成，大家一致决定
把他葬在屋后——他父亲的身旁，因为父子俩都去得早
下葬那天，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儿一女跪在新坟前
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宽松的孝服落在祭台上
像他遗留在人间的责任。不知是谁说：
命运这东西一旦严肃起来，四辈人也没能耗尽它的苦。
紧接着，暴雨就由大茅坡爬上了城门
 
8、斋戒
 
又一年春天，梨花伴随着一阵阵东风晾满晒坝
二祖母在四四方方的天花板上种下裂缝
泪水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掉落。她决心把自己
从生的战线上撤离，用最缺乏抗争的沉默来消耗自己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很快便用上了药物、拐杖……
后人也为她备好了寿木、老衣——
一个人生活、吃素，经常花费一个下午在同一个地方看落日
爬楼梯一步一歇，任由病魔摆布，大儿子带着她辗转了
四五个医院，也没找到病根。时令不及初春，临走前
大雪飘了一天一夜，也没掩住长凉山的荒凉
在医院摔东西、骂人，吵着闹着要回去
后人们拗不过这个一辈子都习惯自己做主的女人
包括死。回到家已是晚上，坐在火炉旁，让儿子准备后事
呢喃的语气，无所谓生，更无所谓死
其实在医院她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翌日清晨，一小碗清粥
刚喂进一半，不等天亮全，就离开了这个
折磨她的人间，晨光熹微，大地在她脚边一寸一寸地展开
一个从小没爹没娘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人
一辈子都没挣脱她那孤零零的命运
 
9、祭祀
 
在大雾皋正对西方，列三牲，烧袱子火，恭请某某老大人收
凉风习习，勿使火灭。你且安去，人间尚有人照管
五道湾的生者正排队向破房子走去。七月的风
把河谷的潮湿带到山岗，镰刀向土地索取的弧度
似一张弯弓瞄准死亡，搭在弦上的都是最亲近的人
祖母在地里，拾掇那些提前迸落的豆粒，儿子葬在一旁
再旁边是老两口的墓地，朝向六座山的偏顶
最后落在远山的圆岭上。碑文一笔一画
都清楚地刻进了石头的骨髓，作为长凉山最深刻的事物
碑的右边不足四十个字，就把一个人的生卒和轨迹交付给历史
比起内容，宋体字更适合他们，方方正正，中规中矩
横撇竖捺间却又留下许多不可填补的裂隙——
祖父对死亡从很早就有自己的坚持，请石匠
在后山的石林割了一块粗糙的石板
一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举着凿子
俯身深思了大半个世纪，都没想出代表自己的墓志铭
这个权利最终还是交给了碑作坊，竖碑的同时
一个错字也被竖了起来，没人去纠缠那多出来的一笔
好似这本身就是一件荒唐的事，命运相通的人
不会去指正错误的错误，对人间生死都有不语而喻的态度
比如那个在老林把自己拆成一堆白骨的人
常年留守在绿阴潭，那是长凉山寒气最重的地方
寒气深入骨血，岁月终于把一生擅于精打细算的他
算成了一笔糊涂账，整日疯疯癫癫，死之前
把拐杖扔在了袁家沟。山里人举着火把
搜遍了附近的村庄田野和山林沟谷
整整三天，去的人都徒劳而归。像他自己一样
葬礼上，大家稀里糊涂地把他的衣物塞进棺材
埋进事先准备好的墓地，用山里最硬的石头
建起一座衣冠冢，一切从简，倒也死得轻巧
最终发现他残骸的是外村的一个哑巴
彼时已是年后开春，距离他失踪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一堆白骨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是蓝布中山装
口袋里的铜质烟斗，跟随他四十多年，外表磨得光滑锃亮
儿子上前整理那堆人骨的时候，怎么也拼不齐
一具完整的骨架。请骨入棺，一路叮当作响
招魂使嘶哑的喉咙把西山叫成落日嫣红的典礼
黄昏的天帷下，一群在人间列队的人，以生祭死
这些向死而生的人啊，见惯了生死之命的人啊，最擅长的
就是谈论死亡的方式：喝农药、上吊、跳崖、恶疾、矿难
溺水、失踪、诅咒、车祸、机械转动的齿轮……
正常与非正常——这些黑白的强音符号
不偏不倚地砸中长凉山裸露的心脏，像一口古老的梵钟
死亡把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聚集到同一个地方
并注射给他们同样的穷苦决定同样的命。今年二十二岁
离开长凉山十七年，我对身份的概念含混不清
棱角尖锐的落叶仍然掉地，刺痛土壤的耳膜
他乡实在没有什么好祭奠的，只能给就近的铁轨烧几张纸
在黄昏目送一列远行的火车，直到汽笛惊醒黑夜
 
 
《流浪猫》
 
晚饭后，我在新会路碰到一只流浪猫
瘦弱不堪，眼神木讷
细长的声线在夕阳下的平原上缓缓拖曳
出于某种原因，流浪到此
当陌生人经过时，眼里隐约闪过一丝光亮
它恐惧着靠近，跟随，始终保持着
那短短的几步，像时刻保持对危险事物的警惕
对于所有路过的人，都是迎来又送走
面对突如其来的车辆，却是避之不及
嘴里的叫声如同周围的景色
除了黄昏施加的忧伤外，没有任何变化
唯一不一样的是，它那对
深不见底的瞳孔中，亮光一次比一次微弱
这使我想到了在这个平原上的打工族们


《父亲》
 
为了表示敬畏
我向他磕头的力度
造成支撑他食指的钢针
开始颤抖，像在命里荡秋千
背后一个永恒的力
 
他把泪逼回泪腺
其实，当额头点地的瞬间
钢针已逼进了他泥泞的一生


《大岭湖枫树》

天空下，看惯了湖水
迎着陌生的面孔
将春秋轮回的经文一再朗诵
也止不住鲜艳地背影纷繁而下

在这个冬天，总算暗自落得一身轻松
世间落木不可重回枝头
一定是害怕遇见
那些一生都偿还不清的人


《父亲的身份》
 
必须保持这样一种身份的转变
才能维护一家老小的生计
从简单的农民到耿直的木匠
再到工地最为危险的部分
半生都无法回应一重大山的呼唤
也就注定无法回应村庄
无法向村庄交出他完整的一生
更多的时候，只能在
人生的临时站点上
带着农民工的标签
把一口恶气和两眼热泪
硬生生地逼成
一个外来男人的尊严


《声声慢》
 
那个秋天
平原第一次向我
展示它的辽阔
列车穿过白桦林时
微风拂着林尖
那些鲜黄的叶子
在夕阳的光辉中
大片大片地散落
四下的旷野上
落满了无尽的苍凉
列车像个失落人间的游子
平原装不下它
那带泪的长啸
溢出来的都是萧瑟、苍老
留鸟朝上空
传去几声失色的鸣叫
落日无边
平原就此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