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印象（三章）

杨通

■宽窄巷子

    针对夜色来说，宽与窄，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夜，我在“白夜”或者“胡里”，看不懂成都。参杂在几个诗人之间，看不懂他们虫虫一样在酒水里的折腾和喧闹。宽窄巷子，成都的盲肠，它的每一次不经意的小小颤动，都能让我微醉，或者让我剧痛。

    我不是那块什么都看得明白而又什么都不说的木刻或者石雕的招牌。我在成都的夜色里，从未找到过方向。我坐在华丽巨大的背景前面，顶不住任何温柔的压力。而成都，是多么的古老安详；宽窄巷子，是多么的青春年少。而我，只能潜伏在一杯酒水的边缘，聆听宝马香车，如何把成都街衢纵横的艰涩历史轻描淡写；细看文人骚客们，如何把市井里的经典爱情弄得通俗易懂，如何把成都的锦绣月色，通过宽窄巷子，走私到梦想的灰色黎明之外。

    在白天，看成都，要有多么泛滥就有多么泛滥。只有在夜晚，在红纸灯笼搔首弄姿或者亭亭玉立的宽窄巷子，看成都，才如此具体。具体到一缕光的亮度，具体到一杯酒的湿度，具体到一滴泪的温度。那些在白天猎取阳光的人们，那些对成都心怀叵测的过客，一旦坐下来，仿佛就成了不肯离去的主人。他们，把成都温文尔雅的夜色喝得一塌糊涂，把宽窄巷子时尚的心情吐得五味杂陈。而成都，依然像一位宠辱不惊、气定神闲的慈祥老人，用宽窄巷子的灯红酒绿爱着这些醉生梦死的虫虫，用“白夜”或者“胡里”宽容的酒杯，爱着我这个突然想回家、却一直找不到出城的方向的外地人。

    在成都，在宽窄巷子，在几个诗人之间，闲坐，饮酒。针对夜色来说，我始终只是一个从白天里逃离出来的模糊的概念。我不懂成都，成都不懂我。那夜，无厘头的夜色醉在成都感情复杂的深处，是忧伤的；我醉在宽窄巷子里一个独自买醉的陌生女子的疼痛旁边，是忧伤的。

■琴台路

    仿佛有契约，在成都，弃三环，弃二环，弃车水，弃马龙，弃鳞次栉比，弃红砖，弃青瓦。我看见那个抚琴的女子，貌美，尘埃落定，莲花暗绽。仿佛有一千年的端庄，在琴台路，等我。成都的晚风，有天籁轻弹，有柔肠，有微恙，有你，有金玉，有红粉，有烟波荡漾。饮清茶，吃小食，尝红酒，品布衣成都，品小资成都。你，有低眉。有我，看见温柔唇上的陌生红颜，看见，成都迷你裙边的臊动。琴台路，有我，有褶皱的心，面向你缓慢地舒展。

    仿佛有笙烛，抛头露面，有诗歌有琴瑟，有双绝，有天道酬勤，有宴饮，有歌舞，有游弋，有射猎，有车马，有出巡……成都繁华若初。人在古画中，画在今人里，有时空交错，有无序。琴台路，有书生面目，担柴挑水，举炊打杂。有爱，有慧眼，弃优渥生活，私奔，淡扫蛾眉，当垆卖酒。有生活的从容，有接受，有隽永，有故事，有才情，有紫袍，有夙愿，有《子虚赋》，有《上林赋》，有《数字赋》，有坚持，有宽容，有流芳，有感动。成都，琴台路，有幡然悔悟，有再修前缘，有举案齐眉，有相敬如宾，有千古佳话，有叹为观止。

    仿佛有胜景，珠光宝气，人文情怀。夜色里，万念渐深。我想再深入琴台路。有你，为我撩开紫薇门，撩断红尘前世今生路，让传说中的情色成都，落实到百花世家或者龙凤楼一只蜡烛若明若暗的细节里。成都和琴台路，仿佛有契约，不动声，不动色。你和我，仿佛有盟誓，两相望，两相忘。

■锦里

    我承认，我已不是西蜀能够存续下去的那些曾经的安详与宁静，古老的房舍，全部涂上了新漆。天空在缩小蔚蓝，朴素的夜色一退再退。锦里，成都斑驳陆离的胸襟上被仿制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多像一条镀金的塑胶拉链，从孔缝里溢漏出来的灯光，在假寐里，叙述巴蜀的民风民俗，叙述三国的蜀汉文化，重演秦汉以迄“乡情”历史的繁荣……这些真实的赝品，令成都富丽，令我欢喜，令我爱。

    市中心的春熙路，拥挤而嘈杂，过于泛滥，不可重现昔日川西古镇恬淡与和谐的生活原貌。身旁的武侯祠，凝重而沧桑，过于肃穆，不可体验当年川西古镇“赶场”的热闹景象。而锦里，则是生产市井人生特有的闲散和随意的作坊。“蜀锦”集中于此，招幌千年，唐宋时不识成都只认“锦里”。店铺与客栈，小吃与酒吧，古戏台与布灯笼，皮制的包包与图案古典的时尚T恤，糖人、糖画、首饰、婚饰、泥人张；剪纸、弹弓、川剧、皮影、西洋镜……宵灯会、七夕情人节、吃粽子大赛、中秋团圆赏月会……川西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在这里皆可一网打尽。我在车水马龙之外的人流络绎不绝的锦里，袖手旁观，看见一个个老外，怎么也融不进成都的肤色，他们疑似水土不服，只好背着包袱，从锦里，穿肠，而过。而我，只想找到当年绣楼上的那位女子，向她讨一方香帕，或者一只绣球，或者一台花轿，在四合小院的天井里简单完婚。然后，替她烧火做饭，当街烙饼，趁华灯初上，藏点私房银两，替在这条不足400米长的老街外面的祖母，买一副回乡下的滑竿，让她走山路时记住成都的夜色从不平坦，也并不颠簸，记住在成都下榻、在锦里踟躇的我，也不再像她梦里的春青那么简单，那么素馨，那么青翠，那么心安理得。

    总之，在锦里，我像一尾习惯了在波来澜去中处变不惊的“锦鲤”。成都太大，有锦里就够了。除了享受闲情逸致，我对成都的创意还有了更多的看法和想法，但却不愿对人说出游移在唇边的惶惑和迟疑，但却不愿违心独上高楼，去验证生活唯美的真假。总之，我爱锦里，我爱成都琴盘上这一根古韵十足时髦嚣张的丝弦，在川西大地上拨弄出来的曼妙之音。

    201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