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见（外二章）

杨通

    离开这世界不是唯一的出路。你会找到隐匿的安宁。你不必把苦难带入坟墓，那是生命的礼物。上帝怜悯的是你的怯懦。露水虽然只在早晨出现，转瞬即逝，但它是被阳光带走的。你只有退场，没有破碎。回头见。

    如果你不来，可以蜷缩在黑暗的梦的巢穴里，等待月色次第降临。然后跟随一只蝴蝶的光亮，消逝在繁花矜持的视野里。你像流云一样居无定所，像时间的奔走了无痕迹。你的前世是你永久的出生地。回头见。

    你是命运的宠物？或者不是？命运只赠予你爱恨，不许配你未来。众生都有各自的身世，只有你来路不明。如果有人抱怨：去死吧。你只需一杯浊酒，意无指向地回答：非要这样做吗？然后，你把人间都看醉了。回头见。

    你，道路，黑蝙蝠，云雨雷电，各行其事，并非相安无事。你的世界广大无太平。青草伸腰，树抬头，是在你醉后。醒来，在神龛前，即看见风吹蜡烛熄。你遂又在旧人的祷告声中睡去。你说：让神去收拾残局吧。回头见。

    时光的凶手就是这样进门的，你的往事被进一步逮捕。你不能在苦心经营的空间里过正常的生活。你提醒自己，别浪费水，别折磨服从流逝的意志，别假装虔诚，欺骗一根闲居在水底的古人的骨头。南墙上有书生阅读千年的影子。你自言自语：亲爱的，你可以走了。回头见。

    你马不停蹄，对一一逝去的往昔忏悔：对不起，我很累，我很不顺心，庸常的绞索套在脖子上，不能衣锦还乡，无法喊出活着的真相。你的江湖里理不清恩怨是非，未来的曲直不会是尽头。你不瞑的眼眸是明亮你的唯一光源。回头见。

    不再问你的行走楔入尘世间的任何纠葛，不再问你旁若无人的悲欢是如何让爱贵贱不辨。你栽树，别人乘凉；上帝施舍粮食，你患疾。山水渐失健康。理想的良医始终只在生病的远方。回头见。

    然后呢？大地继续藏污纳垢，漫山遍野的玻璃牢房空空如也。你来干什么？你把所有可能的邂逅都搞砸了。欣喜暗然失色，孤独永无止境。你得为想象的翅膀消瘦赎罪，你得为美丽的飞翔失联赎罪。夭折与坠毁，是你怒放后化为灰烬的宿命。你得去时间漫无边际的疗养所，向衰亡缴械投降。回头见。

    你趴在落叶的尸体上不能动弹了。你不再为爱的债务恣意逃跑。风花雪月埋没了你辽阔的一生。你已找不到活着的任何证据。你只想听见安静对自己说（而不是哭泣对自己说）：安息吧，安息吧。回头见。

■我喜欢

    我喜欢，再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安顿我们彼此游离的身心。在似是而非的世界里似是而非地活着，在故乡里寻找故乡，在诗歌里寻找诗意，我喜欢我们的伤愁不能具体到一星被期待点燃的柴火。我喜欢风吹门环雨遮檐时，芭蕉不被我们赞叹与享受的朦胧心动。阴暗退回天空后，我喜欢麻雀“不可名状的迷茫”、瓢虫“隐秘的翼”。

    我喜欢，在爱情开遍繁花的人间，我甚至不能说爱。我喜欢我们离经叛道的现实，时间不在钟表上，美不在心上，灵魂不在一个干净的空间里，英雄出世，需另辟蹊径。我喜欢，甚至上帝也不是堕落中给我们希望的灯盏，而是幻灭时用来悲伤的一个诅咒。我喜欢花要在雾里看，草要在画里读，树要在水泥里走，话需对扭曲和怪诞说。

    我喜欢，相信春天曾经无孔不入的美好，一如相信果实会摆在秋天盛大的餐桌上。我喜欢孩子们追逐蝴蝶时穿越尘埃的脏手，在万物呈现的明净中不被禁忌。我喜欢没有人会对推倒古老家园的栅栏承担责任，甚至童话飞翔的翅膀所受的伤害，也没有人为此道歉。我喜欢老人们蹒跚于黄昏夕阳下的步履，我喜欢那些缓慢中充斥呆滞的宁静美。我喜欢，人们不再习惯花前月下形只影单的依存，夜色不再习惯被月光泛滥地赞颂。

    我喜欢，在这一切都不够充分的理由中停下来，让生活紧张运行的车厢脱一次轨、让生命无隙可乘的玻璃破一次圆。我喜欢时间不再关心我们的来去和聚散。我喜欢再也没有一个完美的词来阐释完美，我喜欢再也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话去阻碍今天走向明天的光。

■只想离去

    看惯了一株梧桐树叶灰色的脸，在这个季节，只有冷，和清瘦；看惯了阳光总是拐不过街角，行色匆匆的人们，阴郁，陌生，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行来。在这个城市居住了大半生，仍然辨不清人群中你的身影，是向东，还是向西；是向南，还是向北。

    只想离去，在鹤舞竹林处，寻一座有木格窗户的小房子，闲看对面山坡上一只栉风沐雨的蜜橙，是如何被初恋的刀慢慢剖开的。在一本书中，阅读那些纯情的日子，想象你不动声色的美丽，想象你就是那只蜜橙，我一如既往地羞怯，不忍多看你一眼，怕不够纯洁的目光玷污了你，更不忍凑上嘴尝你一口，怕你的汁，甜死我的心。这些都将是我离去后的秘密，直到老死也不打算告诉你。

    看惯了那些被俗念弄得悲伤的脸，在雾霾一样的深梦里蜷缩，守着用珍贵的青春赌回来的泛滥在婚姻里的蓝宝石，却经不住一个流浪的夜行人，笛声上弹出的一束波光的诱惑。一阵阵私奔的脚步，伴随着高歌猛进的挖掘机，让这个古老的城市一路崩溃，没有了乡愁。

    只想离去，带上衰败的墓碑和姓氏，带上鸟雀草木的陪伴，带上你最后的烛光晚宴，和那些曾经扑面而来的你的气息，在“有尘风来扫，无烛月常明”、身体与白雪能够一起融化的山水间，种植桑麻，祭祀祖先，构想在春天与你的再一次邂逅，或独善其身，写一首无病无痛的新诗，若无其事地活着。

■《星星·散文诗》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