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

在我居住的小镇，推开窗就能见到海

看见波浪，一波一波地上涌

有时候我会刻意走到窗口

更多的时候，我厌倦了这单调的哗哗声

关紧窗，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

让那些波浪，凝固成书桌上

静止的木纹

有时候，我会莫名地悲哀

因为远处的风声

那些书桌上的木纹开始摇晃

它倒映着的一张脸，更加模糊，破碎

最终，在剧烈的晃动后归于死寂

但窗外的潮音依旧在哗哗作响

那些波浪依旧在

一波一波地上涌

——告诉我

它在哪里？这马达一样

永不疲倦的热爱？这不死之心

2014-03-07

波浪之歌（一）

春天在海边散步你会看到什么？除了

撞在礁石上那些碎成贝壳状的牙齿

（更多隐忍的痛楚已被它吞进肚里——）

在冬天，除了缓慢地涌上沙滩的泡沫你还能发现什么

你知道一滴含在眼眶里的泪，压住了多少欲说还休的涛声？

从前是一个少年在海边长久地徘徊，年复一年他厌倦了

单调的排比长句和自身的孤独

现在，它是一个成年男人对命运长久地敬畏——

因为一颗遥远、孤独星球的低唤

一次次，它死后重生，从深深的海底，起身，

跋涉，最终挣扎着在浪尖上捧出一张破碎的脸

2010-4-30夜

推荐语：

        读高鹏程诗作《波浪之歌（一）》
       正如宇文所安所说的：“诗歌的伟大不是通过诗歌的创造表现出来的，而是通过诗人与这一时刻和场景相遇的契机表现出来的。”诗人高鹏程的《波浪之歌（一）》就是以观物的体验为诗歌的入口，在人与物（海浪）相遇的瞬间，实现人与物（海浪）的契合，从而将生命的体验层层叠叠地显露出来。
        前四行设有两个问题，一开始就不是要问风景，而是问风景中的人；似乎无所指向，又直指人心。“经冬复历春”，抑或是经春复历冬，有什么关系呢？海浪的上涌、拍击、碎裂总是一样的。时间不过是在蓄积满弓的力量，等待有一根从天而降的稻草，压垮你早已瘦弱不堪的人生之骆驼。
        而“隐忍”还在继续。一个散步的人，一个成年男子，一个有着太多欲说还休的心潮的男人，用咸涩的泪水压住这反反复复的浪头，以此证明他的隐忍。从回忆过去，到确认现在，他的人生的成长、成熟，不过是对命运的认识过程。在西方神话里，即使是众神之王的宙斯，对命运女神也是毫无办法。而一个普通人呢？一个敏感而自知的诗人呢？类似于“扼住命运的咽喉”这种近乎垂死挣扎的想法背后，是怎样的绝境之思与绝望之痛？诗人以“成年男人”的身份，以“敬畏”的态度，继续“隐忍”。于此方可知“隐忍”本身的重量。
        如果说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最终可以依靠死亡来解决，那么“死后重生”又要靠什么来解决呢？在高鹏程这里，“死”当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肉体陨逝，而是精神意义上的毁弃，自苦意义上的循环。所以我们看到孤独并不放过他。而不断的破碎，才是命运持久的本相。仿佛西绪福斯一次又一次地把巨石推上山顶，仿佛秃鹫日日啄食普罗米修斯不断长出来的肝脏，无从对抗的正是这种重复。于是诗人以更为恭敬的态度，“在浪尖上捧出一张破碎的脸”。这里的“捧”几乎成了一种克制的仪礼，既不失“礼”的本义——“敬”，又在谨严中充满抗拒喧嚣的力量。

                                                                                                              (特邀点评人：啊呜）

我为什么还会写到波浪？

写到这塞壬裙摆上的蕾丝花边？写到它随风

翻动时露出的深渊和峰顶，瞬间的转化。

写到她深夜

覆盖于礁石之上卷曲的长发

它编织的梦幻而它

同时也是绳索、鞭笞和抽打

她的歌唱里同样有海市蜃楼，泡沫般的故乡。

据说它也是液态的火。看见火光的人都不可避免地

被它吸引、灼伤。多麽羞愧，这么多年我依旧

没有学会隔岸观火，一只飞蛾一次又一次

扑向它诱惑的唇舌。它的灼热。灰烬。

据说它也可能是冷的

它的冷里面还藏着一把刀子比绝望更冷比无情

更锋利

是的，有那么一次有那么

一个夜晚

借助纷乱的月光我分明看见了

它隐含的锋芒，但依旧固执地用自身测试了它

2014-02-14

乌云压低了海面

乌云压低了海面。在遥远的入海口，生活的

滚滚浊流还在继续向大海注入。而海面

依旧像铅皮

封存着隐忍的沉默

只有雨水在撞击着黑色的礁石

——这从天而降的悲伤，仅仅打湿了

一些无辜的事物

哦，此刻，沉船在海底腐烂

浪尖上跌落的人，碎成白色的泡沫——

2010-4-18夜

潮水

像恨，咬牙切齿

的恨，啃噬、撕咬……

这些泡沫的牙齿，这些

液体的刀子，日夜不停地雕琢、镌刻……

直至让我成为一块礁石，粗粝、雄浑，棱角突出——

有时候，又像一场爱

像柔软的舌头，亲吻，舔舐，像伸进梦呓的双手

一遍遍抚摸 直到我变得光滑、慵懒

像无人光顾的沙滩

更多的时候，像不爱、不恨

像吴刚、西绪弗斯的劳动，毫无意义的

重复，抵消着时间，和自身的流逝

在希望

和绝望之间……

2009-2-19

波浪、波浪

我曾独自走过冬日无人的海滩

看那些兀自掀起的浊流和狂澜

我以为它和我一样，有着需要铺排的哀痛

我记得春日明媚之际，一同去看海的人

我们都还年轻，却又故作沧桑

指着浪尖上的事物说

——看：美

——看：幻灭

——看：绝望、痛苦和幸福纠缠着的转瞬即逝的一张脸！

然后我们高喊着冲进波浪

而一道夕光给它镶上了金边

仿佛一根着了火的绳索，系住了我们的脚踝

这些年，我们经历了多少远离，多少

随波逐逝的日子？

现在，我又独自回到海边，厌倦了潮头间的沉浮

但它为什么还不停息

它为什么还不停息

这疲倦的燃烧、追逐和拍打

2014/4/9

波浪之歌（二）

那些波浪从多远的海平线之外涌来?

从多远的海底？

沿着大海隆起的脊柱，蓝色星球上

一个无限延长的弧

当它掠过沙滩，潮间带的上限

继续延伸

越过海堤大坝、蟹塘、田畴、村庄、山岗、平原一直到

遥远的大陆内部，沙漠里的弧纹

沿着隐秘的通道，当它

在地表麦浪，地心岩浆，我们身体的骨骺线之内

继续翻涌，

你是否感到了感受到那一波又一波降临的

颤抖。战栗？

当它继续沿着一本书逐渐深入的情节

一部电影里

火车的汽笛和玫瑰的香气奔跑

你能否感到被它带着一起飞驰

在相爱的人的怀抱。在泪水、啜泣，在火车

离去后铁的余震里？

有如神迹降临。当它

沿着一座教堂的尖顶，涌进它空旷的大厅

像一阵风一样打开了

一位卖鱼妇女手中的一本皱巴巴的《圣经》

你的眼中是否同样涌出

感恩的潮水？

而最终那些波浪去了哪里？最终它们究竟

消失到了何处？

海边盐田内结晶的

大海的骨头。一座沙丘内部

静止的光阴。一座大山深处岩层里的挣扎、冲突和

逐渐冷却的起伏？

一首诗的结尾，

一个人空洞的眼神

一场晚祷后凝固的钟声？

2014/5/1

我见过另一些波浪

我住在海边。日日得见

大海的起伏

我也去过另一些地方

我曾长久地站在一条江边，看见不同于海水的波浪

随着逝水翻卷，未及抵达岸边

就消失在一个又一个漩涡

我曾在高原的湖泊夜钓

湖面闪烁、平静

而头顶的星空嘶鸣

后来我仰望星空，我看到了又一种形式的波浪

划出一道又一道神秘的波纹

拍打着虚无

那些遥远的星辰，仿佛夜晚

海水中闪着荧光的乌贼，随着波浪沉浮

在漆黑的夜空里

我的心贴着水面运行

慢慢地，擦出了一朵渔火的光亮

2014/4/9

我这是第几次写到波浪了?

写下它深海的铜钟，所有深含悲苦呜咽之物的幼年

写下一张密纹唱片上时间和命运的花纹

写下一列深海中开出的列车和它在沙滩上卸下的

波浪的乘客

写下浪尖上一张破碎的脸

写下它挣扎着吐出的

贝壳的牙齿

写下爱。写下恨。写下爱和恨之间更多的

纠缠、撕扯、挣扎与妥协。写到永不止息，

写下希望和绝望之间的

吴刚的桂树和希绪弗斯的石头……

如同圣经中记载的

人子手中的那张，我写下这造物之神擀出的

另一张博饼，

它被孤独喂养也喂养着天与海之间

恒久的孤独

如今，当我又一次站在这里，

面对这比古老的羊皮经卷更加玄奥、晦涩的书页

我还能够写下什么？

它的火焰、绳索般的排比长句

它礁石状的散乱的标点，它无数次被翻阅却始终

不被参透的沉默的喧哗

2014/2/6

那些波浪到底去了哪里

它抵达沙滩后并没有停下来。

它在平整的沙面上留下一波一波

的弧纹后去了更远的地方

道路。林间树梢的顶端，芦苇闪着白色光亮

的芒梢，稻穗低垂的头颅

山涧里溪坑的水面以及

一位少女清澈的眼神

曾经它还抵达过她人生初航时的码头

她成年时身体里秘密的港湾

它抵达了更远处

一个少年青涩的梦境

他中年的额头、眼梢

它在他的梦中徘徊、逗留

试图掀起更大的波澜

但最终，它消失在了了他暮年

结冰的嘴角

2014-04-03

有时候，波浪并未消失

当一种疼被另一种疼感知，它们

是在以眼波的形式传递

当一只颤抖的手，触碰到另一只

同样的战栗

它开始以电波的形式传递

而当一个人离去

它的微凉，被湖面的水波传递

有时候，它还会以震波的形式传递

当一列火车

从黝黑的铁轨中穿过

地面的震动，代替了一颗被列车带走的心跳

有时候，它还会以光波的形式传递

当它沿着经线和纬线，掠过地球的表面

——风自东边来，风自西边来

——风自南边来，风自北边来

它带来了一年的好气候或者寒冷的日子

有时候，它也会带来台风或者一场

暴风雪

封锁我们悲欣交集的内心

但波浪

依旧没有消失

有些凝固在冰层下面

有些，凝固在了我们的脸上

2014/4/9

再次描述波浪

请允许我再次描述波浪

这无法否认的始终如一的坚持

一波又一波涌向海岸的执着

无法描述的是它究竟起于何时

或许源于大海内部的一次漩涡，两种

洋流的交汇

或许因为外面的一次撞击，沉船或者礁石，

甚至是一粒更小的沙石，一滴雨

一滴站在船头的失意者的泪水

请允许我描述那些浪尖上起伏的事物

在众多的随波逐流的脸孔中请允许我

专注于描述其中的一张

请允许我描述它每一次的陷落、救赎和颤栗

感谢命运

他40岁了，他已经顺应了颠簸但从未迷失

2013-04-25

我怎么又一次几次写到波浪了?

写下它深海的铜钟，所有深含悲苦呜咽之物的幼年

写下一张密纹唱片上时间和命运的花纹

写下一列深海中开出的列车和它在沙滩上卸下的

波浪的乘客

写下浪尖上一张破碎的脸

写下它挣扎着吐出的

贝壳的牙齿

写下爱。写下恨。写下爱和恨之间更多的

纠缠、撕扯、挣扎与妥协。写到永不止息，

写下希望和绝望之间的

吴刚的桂树和希绪弗斯的石头……

如同圣经中记载的

人子手中的那张，我写下这造物之神擀出的

另一张博饼，

它被孤独喂养也喂养着天与海之间

恒久的孤独

如今，当我又一次站在这里，

面对这比古老的羊皮经卷更加玄奥、晦涩的书页

我还能够写下什么？

它的火焰、绳索般的排比长句

它礁石状的散乱的标点，它无数次被翻阅却始终

不被参透的沉默的喧哗

请允许我再一次复述波浪

请允许我再一次复述波浪

复述一场未竟之旅和它

虚无的意义

因为一种神秘力量的召唤

一次又一次，它在沙滩上死去，又从海底复生

我无法感知它奔赴的目的

沙滩不是。岸线

肯定也不是

也许它只是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提醒自己的存在

这不知疲倦的颠簸和涌动

在大海之外继续延伸，在人群中寻找

相同频率的共振

是什么构成了同一种神秘的力量？

月光的引力还是敏感的心灵？

一次又一次，这不知疲倦的颠簸和涌动

这让我相信

浪尖上的事物也能永恒

从一张转瞬即逝的脸上，也能感受到爱

遗憾、执着以及绝望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