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感情缀满梦的天涯，有一种感情是漫山遍野的夏花，有一种感情能望断高山和大海，有一种感情总在寒冷的冬日绽放新芽。
         无法接受一个现实，我曾经年轻的父亲竟然已近耄耋之年。
         父亲出生在吉林省九台县的一个村庄。父亲6岁的时候爷爷去世，12岁的时候奶奶去世。父亲孤单地领着妹妹和叔伯、哥哥逃荒来到鹤岗。在建筑工地挑过土篮子，当过煤矿工人，当过农民和生产队长，当过个体工商户，和母亲一起养育六个儿女。
        我八岁那年和父亲从乡下来到桦南火车站，去鹤岗的亲戚家。在我新奇的目光中，县城甚是繁华。各式各样的饭店里飘来好闻的菜香酒香，导致我的胃肠“咕咕”作响。照相馆里走出光鲜亮丽的男女，谈笑着，幸福之情溢于言表。那一刻我多么想一下子长大。而父亲目不斜视，紧紧攥着我的手，像攥着他的未来。
        来到火车站，购票检票后，开往鹤岗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那是阳历7月中旬的一天，人们大都穿着短袖衣服。我忽然闻到香瓜的味道，扭头一看，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在“嘎巴嘎巴”嚼着一个绿皮香瓜。我马上就不干了，我说：“爸爸，这城市的香瓜怎么熟的这么早啊，我要吃香瓜。”爸爸说：“大儿子，这是外地的香瓜，一点也不甜。再说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等到鹤岗我再给你买香瓜。”“不买香瓜，我就不去鹤岗了。”爸爸看了看手表，把包裹递给我，“儿子，看好东西。”父亲敏捷地跳下站台，飞也似地向对面的香瓜摊跑去。这时传来火车长长的汽笛声，去鹤岗的列车“轰隆隆”地从远方驶来。这时父亲箭一般地冲过火车，满头大汗，左手举着一个绿皮大香瓜，声如洪钟地喊道，“大儿子！”
        在车上，爸爸把洗好的香瓜递给我，我咬上一大口，又脆又甜。父亲红润的面颊上，汗水还在流淌。那时我的心中，父亲就是英雄，父亲无所不能，父亲比火车跑得还快。
        在我的老家农村，冬天取暖做饭用的柴火主要是玉米秸和大豆杆，但这远远不够。在每年的大雪之后，父亲找几个壮年劳力，带着生产队的大马车，去远处的大山里砍柴火。那年我12岁，被外屋地的菜香熏醒了。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准备，棉手套棉帽子棉鞋，我要和父亲上山。我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吓了外屋的母亲一跳，“你干什么？”母亲惊讶地问。我说我要和爸爸上山，爸爸哈哈大笑，“大儿子，那就吃肉上山。”
        在没有月光和星光的夜晚，不知颠簸了多长时间，我躺在爸爸的棉大衣里，听着爸爸强有力的心跳，身体都快冻僵了。这时听到爸爸一声喊：“到了。”只看到脚下白皑皑的雪地，头上巴掌大的一块天，四周全是林立的树木，爸爸悄悄告诉我，这地方叫“四不露”。除了能看到一块天，四周全是山和林木。年轻的父辈们拿出锯和斧头，向山上走去。并互相告知，只能砍烧火的柴火，成材的树和松木是万万不能动的。不多时山上倒下很多柞木、榛材棵子等只能烧火用的树材。我也用尽全力和大人们一起往下拽。父亲小声告诫我，“儿子，别拽那么多，一会儿就干不动了，悠着点。”可不是嘛，我拽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脚下厚厚的积雪淹没了膝盖，感觉全身都淌着汗水。父亲像一匹骆驼，拽着一大抱木材，高大矫健的身影来来往往，轻松地游走在雪地之间。在天亮之前，我们走出了这“四不露”。出山的路都是下坡，马儿们打着响鼻，不一会就走出了大山。这时天空刚放亮，父亲放开喉咙吼起了二人转，洪亮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惊醒了林间的串串飞鸟…… 
          1985年左右，父亲和母亲开始做买卖。那时没有银联卡，最大值的人民币是10元钱。父亲经常在三伏天穿着夹克衫，里面穿衬衣，而衬衣里面的腰上是个褡裢，褡裢里装满一张张10元的人民币。父亲坐着火车，从鹤岗去哈尔滨上货，邻座的旅客很奇怪地盯着这个满脸淌汗的男人。因为大家都穿着短衫，有的甚至光着膀子。只有父亲正襟危坐，一口一口地喝着水。汗水湿透了前胸和后背。后来听母亲说，父亲的前胸和后背因为不透风，长满了痱子。
         这些日子，我79岁的父亲又一次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他双腿患有有严重的动脉硬化，这需要多走走路加强锻炼，而肺气肿和腰椎狭窄又制约他走不了多远的路。当我扶着拄着拐杖的父亲走进病房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天神一样的父亲就这样老了。那个在照片上头顶矿灯穿着工作服，比电影明星王心刚还英俊的父亲老了。那个曾经腰板笔直，在人群中朗声大笑的父亲老了。静下心来真切地感受到，有痕的岁月侵蚀了父亲的身体，却侵蚀不了血浓于水的亲情。
        真想做一个永远不醒的梦：我年轻威猛的父亲飞一般掠过站台，左手拿着一个绿皮香瓜，满脸淌着汗水，对着我高声喊着，“大儿子！”

                                                                                      2015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