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行录:一个来自人间的自然主义者(组诗)

作者: 2015年10月15日11:40 浏览:1975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兰州的异乡人


你说的兰州,首先是一座边城,接着是它

传说中的刀子和酒,一本通俗杂志,牛肉面

你的声音空空的,像是简单地摆了几个听来的词语

但我说的兰州,尤其在外地,说的往往不是这个黄河码头

它的风景,而是生存在其中的一些人,他们平常日子

无法替换的喜怒哀乐;如果你愿意,我还会给你

顺带着说起一些诗人的近况,现在,他们正一天天变老

酒喝得越来越少。我会给你提到一场雨后的阳光

照着清真寺的大门,也照着教堂的尖顶

而摇滚歌手,与一帮被海子与哲学灌醉的大学生

往往会在星期六的下午,在黑暗中见证地下艺术的诞生

当然,读者大道离我家很近,穿过雁滩公园去上班的路

离它不远,那儿绿藤绕栏,比平沙落雁的雕塑还要安静

牛肉面,我一定会领你去吃,哪一家都比外地的好吃

入夜,开锅羊肉旁,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以及午夜之后

马路边摆开的桌子,烤肉串,啤酒,灯光之外的黑

会让天上的星星陷入疯狂。看见两个说话的人

其中一个突然泪流不已,也不要奇怪。是的,我口里的兰州

首先是一群人,其次才是他们的生活

还有一些当然无可回避:黄河,羊皮筏子,铁桥,沙尘暴,污染

在相熟以后它们风一样吹着我和你的声音,方向一致,忽近忽远

“但你从生活中抽身,你看到的依然是风景,或风景总是

你生活的一部分。在兰州,你依然是一个异乡人。

我从你被风沙弄伤的声音中,能听到屋檐上雨的滴答。”你继续

用你的逻辑推理着我。仿佛在一个安静的会议室

你搜集了我四十多年所有的发声,仔细辨听后得出了结论。

我和你沉默了,我原本一直就在寻找着自己。

我和你读着:再也不想改变对方,是最好的友谊。


风语


大楼里出来一个穿红衣服的人。

大楼里出来一个穿白衣服的人。
大楼里出来一个穿黑衣服的人。
他的梦境到此被中断。
他依靠经验想象出的结构成为未来唯一的骨架。
吼吼。
如此。
呃呃。
如此。


乌鞘岭


隧洞是一行长长的,穿越黑暗的诗

它改写了积雪与防滑链对道路的记忆

它用内心的直接改写了时间的弯曲


嘉峪关:在生活中


20年前,站到嘉峪关城墙上,我以为自己可以胸怀天下

20年后,在城墙下走走,嘉峪关在我心里

20年后,那个同意我们相爱,送我们走出玉门镇的人,已故去了

但另一个人继续守着:挖矿曾经是一种生活

在沙漠里种树、种葡萄、种青菜,必然也是

而那个从嘉峪关出发,到新疆、山西的煤矿

寒冷天爬在铁索上检修的人,20年后,依然在不停地出发、归来

20年前,那个陪我站到嘉峪关城墙上的人,和我在生活中

一起走了20年,她给我生养了一个儿子,带来了一个家

20年前,我用石头敲打着城墙,想听听燕子在困境中的呼叫

20年后,在生活之中,我不再对生活之外的事展开想象

那南山积雪,雪上阳光,20年后,比北边广漠更为清晰


他没有强调自己的孤独


他的影子从一群人的影子中走出来

他在一块废弃的牌子前站了一会儿:自然,喜悦


导航:在山丹到张掖的高速路上
  

前边拐弯处有段长城
在山丹到张掖的高速路上,他对我说

他手机上一条红色的导航线直通他心里

不,导航线从他的心里出发,像缓缓流淌的血


那段土墙一闪而过

他手机上的导航线消失了


中秋节:夜宿张掖


东城西顾。

我心安静。

我的亲人平安。


我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句子:月亮是一只马蜂窝。


早起
  
我看到了湖水映照
民居与远山从夜晚刚浮现出来

风吹动一排白杨树的树叶

让我从生活中抽身

在这么远的地方享受宁静的女人

我看到了
七点半,她走出家门


唯一的,真实的,旷野的,雪上的,爱着的
我看到了


雪山下的村庄

 
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很远。
当污水坑被青砖围成纪念,现实就到了:
蓄水池在村庄的高处,一眼井在五百米的深处
那些外出打工的人,据说很快要回到自己的田里

看见了,但没有去惊动
 
在黄昏
在干净新居
门口的砖墙上
一只鸽子的上面
落了另一只鸽子

苹果李
 
我咬了一口
它沒有长透
苹果与李之间
有些问题
始终还未解决
虽然它结自同一棵树
而不是不同的两棵树
虽然它已经有了
自己的名字

三行诗


晨星只有一颗 

比人间的灯火

稍微高了一点


童话:大雁在天上
 
南边一群,北边一群,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大雁在天上。
大雁没有摆出人飞的形状。
大雁团团飞,好像暴风雪在它们准备前去的方向。

天性还是教育:大雁彼此模仿着飞,一个弄脏的童话。


油葵地
 
一个人穿越不了油葵地。
他从来没有试图穿过自己对孤独辽阔的想象。

瓜州的月亮


手机没电了,我直接把月亮放进身体里

它明亮得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油葵种子


周公度的《瓜州日记》不足两页

到敦煌读完后

我起身,想到黑暗的街道上也买一袋油葵种子

我想种在老家的自留地,看看油葵与向日葵有什么区别


无题


钢铁水泥中浮现的
那尊灰白的佛像
我最喜欢

大野小令


沙坡上坐下

脱掉鞋袜

秋日早晨

沙子沁凉

舒服极了


沙州令
  
雪正急,回到住宿的山庄
拉开小小的窗帘在昏暗中站着
鸣沙山消失在雪雾中
道路黑,白杨树白
我掏出沙子,他掏出雪


阳光照耀


一个离开青楼的唐人
走进敦煌性博物馆
停电了性在黑暗中
有人在出口给他

送了本性指导手册

阳光照耀
他突然看见了雪下面
那些面孔相同的沙子

在风中鸣叫着在堆山


幻术


白雪作证
阳光把一群人从寒冷中移了出来


在敦煌想起古马诗句“被犁掉双腿的飞天”


美让人飞。自由了就美了,自然了也就美了。

人间之美,乃为大美。大美无言,大美无痕。

就像此刻,天空蔚蓝,云朵轻盈,草木枯黄,大地宁静。


在45窟


正龛龛内北侧一尊菩萨像

袅若少女,自信嫣然


进窟之前偶遇樊锦诗

“有慈眼视物,无可畏之色”

在一本书中,她如此描述


头发灰白,面貌娴静

她与我们一一合影,笑而不言


微醺与清茶都充满了善意


在黑暗中臧否人物

既快意

又可耻


但话又说回来

这个夜晚

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下雪了


雪下在去鸣沙山的路上

雪下在停车场的车顶上

雪下在大块大块的石头缝里

雪下在山庄的屋顶上

雪下在铺在地面的砖上

雪下在几尊木雕的身上

雪下在看不见的葡萄上

雪下在看见过的月牙泉里

雪下在分手时一个人含着泪水的眼眶上

雪下在你的相机和眼睛里

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

雪下了一会儿,敦煌就变得很冷

雪在鸣沙山的沙上为我作证

雪一直到我离开的时候还雪白着


在那遥远的地方


 对相见的,没有相见的,我说出我的感谢。
我自是人世间相遇的一颗心。
我拥有了新的,不断生长的情感。
我不想变成心里的沙子。

河西走廊:20行各自独立的诗


隧洞,从细长的黑暗中喷射辽阔。

风喜欢圈地。

在大地深处,雷神睡了,雨意外地下着。
不要为了你的名声,隐藏那些喝掉的酒。

速度的隐喻被现实从根子上复制:马踏飞燕研究重与轻的哲学。

白塔寺的影子倒影在凉州的眼睛里。

嘉峪关的月亮,被箫声吹烂了,徘徊在起点与终点。

雪山闪耀,油葵静默,透明与不透明互相伤害。

湿地的清澈与细致超出江南的想象,苍凉也是一颗变异的种子。

弱水三千,实际上真正的出发,都是孤身上路。

旷野具有让风轮这样的庞然大物变小的能力。

我突然从人们的眼神里知道所有的深山都藏着好日子。

石羊河与疏勒河,瞬间进入生活,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人。

打听阳关、玉门关的人,不妨到唐诗里去,我不是敦煌,也不是春风。

一枚金黄的落叶:敦煌。一棵白杨树光白的树干:敦煌。

葡萄被初雪冻得更圆了。你给雪说了,新鲜的雪,给吓住了。

月牙泉旁边,有月牙泉镇。窗户的小,见证着风沙的大。

在每一个洞窟里,请不要说话。

我渴望说出的仅此而已:各种各样的生活,与简单的美。

身体偏僻之处,依然存留着阳光、白雪与细小的沙子。


浑然


翻完辞典

还是没有一个词可以准确地描述我所经过的地方

这让我深深地愧疚


也许“美”,也许“路”,能够接近


但我所经过的地方还是一个个陷入词语的黑暗中

在一场初雪后抱团取暖


它们抱在一起可是一片芦苇

并不想变成一片油葵

左公柳并不想变成白杨树


来自人间的自然主义者


把大自然从纷繁的人间独立出来

无疑等于在自己的大脑里隔出一个个格子

这样做的人据说都疯了


但将人的意义强加于大自然肯定是一种伤害

一直这样想的人最终也会疯掉


爱上并拥抱,拥抱且爱得更深

一个来自人间的自然主义者


旷野上

他突然想他的孩子了
他拔通手机
说了六十秒


祁连雪
 

旷野上跳起来的人
风吹跑他们的影子

在一闪而过中


常年与泥土、石头、油葵、玉米打交道的人

见到的太少了


在荒野中

你和一个人交谈了几句

但他说什么你依然不懂


那些在城镇里见到的人

可能懂得生存的真相,但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风物志:酒后抑郁症


在河西走廊,得酒后抑郁症是可耻的。

在河西走廊,不得酒后抑郁症是不可能的。

在河西走廊,雪是白的,风是醉的,蓝是辽阔的。

在河西走廊,水库彻寒,星星摇晃,灯光回到祁连山横亘的人间。


最好的资源是风


每一个人,每一株草木,每一粒雪花与沙子

都给自己安装了风轮

在风的吹送下

或快,或慢,静静地转动

带给他们生存所需的动力


那些停止转动的风轮,谁会把它们拆卸下来

谁能把它们修好了再装到原来的位置

每一个人,每一株草木,每一粒雪花与沙子

都给自己安装了风轮


壮观极了美极了

风吹来,成千上万个风轮同时转动

夕阳剪出它们转动的影子


那些石头,仿佛幻觉


戈壁滩上,嘉峪关城墙内,敦煌山庄

路过的那些石头,带来大片的冷硬

和一粒一粒的疼痛。我假设过,我会在尚未见过的

一块岩石旁长久驻足,因为它上面有鲜活的

生命印记,有艺术,有美。

但我不会为了这些青黑的,或发白的石块

停下来耗费我的生命。它们也是一些

被耗费掉的生命,是在另一些人的生命里

在诸如梦幻一类的空间里出现过的生命。

它们不像那些自己耗费的生命

从不留下任何找寻的线索,证明

虚无也是一种存在。所有被耗费掉的生命

是另一种存在:坚硬,疼痛,再也无生命从外部

呼唤,也再无生命从内部呼唤。

在阳光的照耀下,在接近正午时,石头的幻觉

生长得更为茂盛。除了这儿的常住民

很少有人感觉到那些穿梭的车辆,穿梭在一大片幻觉中

它们盯着前方,在清晰的道路和准确的安全感里

摇晃着,昏昏欲睡


或许仅仅因为诗歌


在河西走廊谈起曼德施塔姆

有多荒诞

就有多真实


这感觉有点像

迁徙的大雁

队列不够整齐与优美


自然而然

敦煌谈起了新疆

但有些事,风欲言又止


偶感


当现实转向历史

讲故事的人

多了一个


但这又有什么

谁又不是

故事中的人呢


比如


比如白杨树,与我熟悉的还是有所不同

在这儿

它们朝一个方向倾斜

比如玉米,它们更为辽阔

比如冰草,哦,这个,在水边长得同样茂盛

比如柏树,稀疏多了

比如胡杨林,长满黄金的叶子

比如棉花,比如啤酒花,比如苜蓿

它们都有自己的形状与季节

它们爱的,并不一定就是我所爱

比如风力发电机,也长成了旋转的树

比如在这儿,你可以将一颗晨星

比喻为葡萄

多汁的水晶

比如你有了将每一种植物

种进时间深处的冲动

但你还是保持着必要的理性

每一种植物都可以飞起来

但所有的云朵也试图把自己埋在大地的深处

比如你终于相信了

植物长到哪儿,大地就延伸到哪儿

大地延伸到哪儿,人间就伸展到哪儿


光影的细节


原谅我迷恋于

……新鲜,枯黄,年轻,苍老

……旋转,绵延,明亮,灰暗

原谅它们

不停地在她脸上交替出光影

光影的细节不停地

在大地上划过

原谅我原谅了云朵的同时

鹰的翅膀也被原谅了

原谅我一直不能从电线和它的影子判断

大地的原貌是否被改变


2015.9.2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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