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行行重行行》

一别已去千万里的江山，胡马北风的岁月

不会在有生之年再次出现

南归的倦鸟，乘着十九节的列车

漂浮在尘世的隧道里。为了生存的房子

用一条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路

束缚无法回头的脚步

那是重复许多人的线索，还是头次的行走

已经不再重要了。就像曾经爱过的人

突然有一天悄然离去，从此杳无音信

就算衣带渐宽，后悔也是于事无补

那些被前面的恋人絮语着的河堤

还有多少的游子在向晚的雁声里

思念雕刻在南枝上的那只飞鸟

也许思念也是多余的了

如果此生还能再做些什么

就多吃几顿饭来消磨最后的余光吧

之二《青青河畔草》

杨柳岸边，没有晓风残月的酒性

更没有杨花飞絮的蝴蝶停靠

你只是站着，郁郁的眼神隐藏着

对三月绚烂的哀怨，或者是白眼望天

蓝色的苍穹装下的只有苍凉

你的那一抹微笑，是昔日小家碧玉

红装和素手点缀着临窗河畔的愁眸

从伸手撑开的半扇窗户

半节竹竿掉入荡子的耳目

多少朝朝暮暮耳鬓厮磨，换来的却是

一世的怨毒：为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

可是当初你忘了：漂亮的女人啊

为什么总爱那么地卖弄风骚？

之三《青青陵上柏》

总是清明这个时节，远近都在祭拜

埋葬祖先的坟堆

半瓶酒和半滴眼泪

无尽的相思，诉不尽前世的故事

人生天地间，来去匆匆

来不及好好聊一聊什么叫做孝道

那个应该孝道的人却走了

来不及好好看一看什么叫做满脸皱纹

而富有弹性的青春却埋骨他乡

如果你确信还有东西埋在故里

不论你是王侯将相，都该驱车策马回家

如果你已两鬓白霜，就对你来时的方向

戚戚地相望：当年种下的松柏

今年肯定会长出新的枝条

之四《今日良宴会》

原谅我总是用悲伤的情调写着诗歌

在一群已经成家立业的人堆里

我找不到任何词语来赞美欢乐的灯火

置酒推杯，围着烧烤，即使有扬州美梦

筝篌逸响，丝丝情声激荡着魂魄

即使有高德忠言传唱妙语，曲艺杂陈

尽述人生的幸福和南山上的花朵

我也只能皱着眉头，想着这一世何苦来着

我曾经说过，不师杜郎，不师柳生

可是酒后发飙的红尘，我没有赢下半间青楼

没有争得半分幸名。望眼脚下的江湖

还要在无为的日子里守着贫贱

还要在坎坷的道路上保持苦辛

原谅我不能用快乐的语气写着诗歌

除非我已经走到同案齐眉的正道

之五《西北有高楼》

一直指着自己的头颅说，应该活得洒脱

但只要想到或看到西北方向的高楼

我的胸口就会隐隐作痛

我没有能力去触摸任何的一层楼

我的手是那么脏，脏到弹不出意气风发

我的眼是那么恍，恍到巫山云雨的飘荡

在辛歌苦调的南岸，我的脚步徘徊着

慷慨之后的哀叹。在河之洲，我也想筑巢

娶一个属于自己的女子，可是当我臭口一开

整栋楼的窗户就被三重悲的咒语关闭

我不得按住自己的胸口，忍住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痛到无能为力时

也只有颔首：房子，车子，妻子，票子

压得连土地都喘不过气来

只能把活着的重量，向糟糕的空洞砸去

不要再说什么鸿鹄之志，展翅高飞

三十而立过后都未曾踩到狗屎运

之六《涉江釆芙蓉》

多少荒芜中扎着野花的河岸

是你居着的村庄，是你青春的太阳

和那令人着迷的嘴唇，照耀着，吐露着

从孩提到二十岁前的一首歌

那时我提着酒壶，在半昏半醒间

涉过那条河，那条印证你父母爱情传说的河

河面宽阔，杨柳依依，芳草萋萋

在你的岸边，我听见

关关雎鸠在为你伴唱

只是我来时皮囊空空，没有

背上丘比特的弓箭，没有在你

长发飘飘的沙滩上留下半句唐诗

你的村庄是美的，野花开遍

而我只是过客，长路漫漫，独沧然泪下

之七《明月皎夜光》

春花秋月，窖藏在多少人的内心里

或锻造成爱情的背景，或雕绘在宣纸上

是画，可能还是一笔行云流水的墨迹

可是落花春去后，天上人间，只有秋月孤壁

促织在皎夜嘶叫明月心，举杯遥指玉衡

转眼白露为霜，孟冬时节吹来的箫声

来自苍凉之处，满天零零碎碎的星光

谁人和我醉？桑树上的秋蝉，破巢中的玄鸟

南箕北斗，牵牛织女

在鹊桥上，我潦草如幽魂般晃荡

多少事物纷纷错失在分道扬镳里

伸手抓住的东西越来越少，甚至一幅画

也只是被寒风吹散的白草狼藉

青春在时令更替里耗尽，赞美或哀鸣

眼前的江山已把英雄的腰折成两截意境

之八《冉冉孤生竹》

命中注定，我没有强壮的体魄在南风中

承担花开一季。如果你自己比喻为冉冉的翠竹

把根依附在我的山坡，那么那样一来

我就会在陡峭和光滑中拼命地支撑

用九牛二虎之力固定着，避免山崩地裂

或许爱过你之后，就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想你的时候，春风抚面，断人三魂

都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其实那些打江南走过的人

要的也只是你的兰蕙质心，含英光辉

只有那么一个人在用脆弱的身心

咀嚼你的秋风，你的落叶

你的那一双安静得就快要天黑的眼睛

之九《庭中有奇树》

没有一块土地更适合我现在占据的地方

没有一棵枯树在春天的情欲中死而复生

追求太多，还没有稳住脚步就老态龙钟

头白了，一夜之间，绿叶刚爬上枝头

就要在满树食叶虫的尖牙利嘴下

夭折欣欣向荣。在生病也算是一种艺术的时代

我揣度不出更好的活法，只能

每天若有所思地天南地北。偶尔

一品李白的敬亭山，二品陶潜的归园田

三品王维的竹里馆，四品柳永的杨柳岸

于是在思考中常常失眠，迷眼醉看花开

世界再大也大不过庭院中的老树

人生再美也美不过老树上的奇花

没有一块地方比这个地方更适合我了

没有比爱上一枝花更加深刻的思考了

之十《迢迢牵牛星》

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讲过多少遍了

今天你依然在重复着，就像你弄着的机杼

从妙龄少女，一直讲到白发苍苍

我在你讲故事的过程中也老了

母亲，挂在板壁上的镰刀、斗笠、锄头、簸箕

也在你讲的故事里老去

我们老成了一条岁月的河流

看起来很浅，涉起来是那么深

然而在归老的比喻里，牛郎织女的故事

在我的身世中没有烙下半截印迹

母亲，我只能站在河的对岸

让有限的年月，愧疚的良心

脉脉地承受盈盈河水的冲洗

从此缄口不谈，沉默不语

之十一《回车驾言迈》

在雨中，在风中，在秋天的白草中

在大漠孤烟里，在长河落日下

我都在张开溃疡的嘴唇询问自己：

是为名利来，还是为名利去？

左眼环顾广场边上的一对恋人

右眼斜睨垃圾筒上的苍蝇

茫茫天地间，悠悠的彩云容不了

我病态的词语，政治里没有梦想

高楼上没有半张血性的广告灵位

我站立，周围比对面走过的女人

还要陌生。从车水马龙中

我寻找不到过去，也寻找不到未来

过去离故乡很近，但已被死人占领

未来离故乡很远，但路上

扎满了要留下买路钱的刽子手

之十二《东城高且长》

离开了铁马秋风的抒情，那只没有握过燕赵佳人的手

像一节烧焦了的竹笋，像马踏飞燕的疼痛

强悍如钢铁的肉体，也会

有一天倒下去。从来没有好好享受

颜如玉的胭脂让给了金箭银壶

烈士暮年，坐在南去的马车上

回头望一眼，一曲苍凉的秦腔破人肚肠

多少战马和将士的头颅

从天空降下来，滚到手中的《兵法》前

我是该哭，还是该笑？千里江山

也许只有半页史书的传说

该走了，这个春天，可能是最后一次北望

看着梁间筑巢的飞燕，进出成双

看着那只没有握过燕赵佳人的手

最终敌不过岁月无声的战场

之十三《驱车上东门》

梦里，我经常梦到死，梦到死是件恐惧的事情

梦到自己，坐在空白的黑夜里

眼看不到东西，手够不到窒息房间的门把

梦到坟墓，从东门的门槛埋进来

梦到很多只脚踏着蓝色的野草

梦到送别的孝帕，挂满一树一树的梨花

梦到黄泉奔涌，我游不到对岸

梦到白杨萧萧，松柏夹道

梦到灵柩迎接朝阳抬起

梦到哭声，梦到吆喝声

梦到一群孩子在坟堆里献花圈

梦到巫师念念有词叫着我的名字

于是我害怕地从半夜梦醒

四周的漆黑像一口棺材把我关在里面

我已分不清到底是醒了还是依旧在梦里

之十四《去者日以疏》

没有一种姿势让我久站或久坐在屏幕里的湖堤

杨柳青青，转眼便是雪山刷屏

不要说映日荷花连天碧，在雨后

成千的飞蛾扑打着我关闭的窗口

我多想拥有一所房子，建在面前的湖水里

我多想我的坟墓对着湖岸

或者是亲人的坟墓，筑在我落泪的地方

故乡，总说有亲人牵挂，是父亲或母亲

还没有死去，是兄弟姐妹还住在山上

是血浓于水，埋葬了那双三十年的解放鞋

我的脚印已经找不到一片沙滩留下

湖水马上就要漫过老屋

靠在墙上的犁铧就要沉入父亲的墓地

右手轻点着鼠标，亲人憔悴的面容

总是从屏幕的湖水里漫过我的记忆

之十五《生年不满百》

三十功名就像戈壁大漠的一把屠刀

多少的青春头颅被砍进尘土里

抬望眼，八千里路，风月说变就变了

朝如青丝，暮已成雪。朝气蓬勃时爱你一万年

同林中的两只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走了

与其相信千年修得风雨同舟

不如举起手中的杯酒，行乐得趁年少

白昼那么短，黑夜那么长

成就功名的神话让给别人去吧

繁衍后代的事业，也留给那些庸人自扰吧

我要的，是背离屠刀而去

即使尘土飞扬，我也要用小丑的手臂

扶着土灰黑脸的头颅，在不满百年的生命里

放一把火烧掉赤壁，铜雀台上

不必再问苍生，而应去问鬼神

之十六《凛凛岁云暮》

我渴望一场雪把我覆盖成雪人

让白色在光秃的树干上停着年末的云彩

让我的身心也和白雪一样，从污浊滚烫的尘世

回到山上，回到没有梦想没有爱人的童年

不必为云游远方的赤子挂念

不会在鸳鸯戏水的时候，盼着一只手来牵

我的眼睛只是眼睛，看到的石头是石头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花开了，打动不了我骷髅的佛心

叶落去，就让它落去，明天，明年

我也会和它们一起，独自腐朽在漫漫长夜

一场雪，真的来了，世界好白

白到我的泪水化成蝼蛄的悲鸣

谁的良人还站在雪上，深邃的泪窝

看不穿北国风光的莽莽山河

之十七《孟冬寒气至》

在悬崖挂上百丈冰的时候，枝头上的花

静候再开，凭什么要梅开二度？

为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爱着

不管阴晴圆缺，用千里婵娟的相思带

捆绑成一打书札。每晚在枕上

仰观星汉灿烂的文字

希望找到一句与尔同消万古愁的佳言

能把你的容颜再次形象出来

我等着，从豆蔻梢头等到明日黄花

经历三五月满西楼的凄迷

经历四五蟾兔啃了半边月饼的怜惜

只剩区区的病态，步入北风惨栗的门扉

一万多个日出黄昏，你还是没有从远方归来

等待是一件痛到骨髄的事情

再不来春风，我就真的孤老终生了

之十八《客从远方来》

在巴山夜雨的秋池边上，我睁了一宿的泪眼

西窗上的烛光，照着我无端的丝弦

滴在屋檐的雨声，是你的心

隔着万里的关山化成这一夜的潮湿

挂在墙上的婚照已经发霉了

那把打开抽屉的钥匙丢了

只有相思的墙壁，无数次地安安静静

生活就像地狱，披在身上的合欢被

被蛊惑的咒语戳成三十几枝涟漪的花朵

每枝花上都用一年的心血喧染

想着投胶似膝，这糟糕的夜晚是我的罪孽

窗外嘀嗒嘀嗒的雨声，我多少次想成你达达的马蹄

你这个在打工路上吃尽了苦头的老男人

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

踉踉跄跄地回到，凄厉而又苍凉

剩下一群老乌鸦占领和叫着的村庄

之十九《明月何皎皎》

明月到底是何物？在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心里

总是勾起或多或少的愁绪。从北到南

都是同一的发光体，却呈现出不同的意境

就算在一个人的心里，也会随着它波澜起伏

明月出自天山，只见苍茫的云海翻滚

明月出自长安，就能听到千家万户的捣衣声

明月照着床前的流水，那是满地的白霜

抬头望着天空，琼楼玉宇在后半夜也会酒醒

我们总是希望人生能够长久，可是我们

在行尽万里路读尽万卷书后，再想共婵娟

或许已不是当初的那片河畔

或许杨柳岸依在，而迎来的是晓风

照着的是残月。遥望青山隐去

那个还站在桥上吹箫的人，到底是谁？

【编辑：黄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