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语言的异乡”
——王家新诗歌朗诵交流会记要
地点:上海民生美术馆 时间:2015年9月6日
主持:胡续冬 策划:王寅 统筹:王晓芹
胡续冬:今年下半年,民生美术馆的诗歌交流会是国际诗人的专场。家新从楚国到吴国,也是国际诗人。读过家新诗歌的人。请举手,哦,这么多人啊!他是我心目中最标准的理想诗人,全能诗人、学者、翻译家的三合一诗人的典范。他写作的经历绵密。70年代末期到现今的生长期序列,是充满活力的加剧的过程,很多与他同期的诗人坚而不久的流失,而他绝对的金枪不倒,如里尔克说的,挺住就意味着一切。他写作的经历,也体现了叶芝所说的“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很多的小弟,如胡桑等年轻的诗人崇敬他的古道热肠,除了诗品人品,还不抢小弟的位置。家新的队伍非常庞大。家新参加那么多的诗会,如麦哲伦环球世界,是什么感受?
王家新:(笑)谢谢!我有两个孩子,小的11岁,一天到晚都在搞怪!
胡续冬:哈,在说我?
王家新:续冬说我从楚国到吴国,是“国际诗人”。我第一次来上海,在80年代中期,那时在《诗刊》做编辑,到黄浦江边的银行办事,那里的职员相互说上海话,一点都听不懂,仿佛真的来到外国。但是“民生美术馆”不同于黄浦江边的银行,一来就感到亲切。去年与台湾诗人、翻译家陈黎在民生美术馆做过一次诗歌朗诵,今天是第二次了。
胡续冬:“民生”是一个有诗歌的地方。请家新先朗诵一首他的《转变》。
王家新:这首诗是20多年前写的一首诗,对我个人很重要,外在的气候转变,也在摇撼着内在生命的根基——
“季节在一夜间∕彻底转变∕你还没有来得及准备∕风已扑面而来∕风已冷得使人迈不出院子∕你回转身来,天空∕在风的鼓荡下∕出奇地发蓝∕∕你一下子就老了∕衰竭,面目全非∕在落叶的打旋中步履艰难∕仅仅一个狂风之夜∕身体里的木桶已是那样的空……仅仅一个晚上∕一切全变了∕这不仅使你暗自惊心∕把自己稳住,是到了在风中坚持∕或彻底放弃的时候了” (1990.11,北京。家新的声音浑厚,沉痛,富有节奏感)
胡续冬:80年代末,90年代初,社会发生了巨变,这对文学写作产生了致命的影响,当时我读到了这首诗,还想起了里尔克《秋日》中的促迫感;家新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几乎是那个时代预言性的写照,那种在狂风中感受往人的骨髓缝里钻的感觉。
王家新:续冬由这首诗联想到里尔克的《秋日》,也许的确可以联系起来。《秋日》的开头“主啊,是时候了”,诗人向他的主发出了恳求;我们没有这个宗教信仰背景,但我们在那时经历的一切,也把我们推向了这个生命的临界点。北方的秋天,一夜狂风,天地骤然变色,“一阵扣错衣襟的冷”,这是多多的诗句,写北方的冷,真好!我这首诗写于1990年秋,那时我家住在西单,在凛冽的秋风和落叶中走向长安街,我们在那时经历的一切,迫使我不得不把季节转变的经历变为更内在的生命追问。
胡续冬:你的童年、少年在湖北的丹江口度过,以后,抵达生命深处的是一种寒冷、粗砺,它们对你的催促,在你词语的内部构成了一种什么形态?
王家新:我的家乡,其实也在长江以北,靠近北方,在冬天更是如此,我少年记忆中的家乡,在冬天往往是冰天雪地。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认同奥顿说的“寒冷造就了一位诗人”。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文革时期深感屈辱、压抑,寒冷的火,至今依然在体内燃烧。我爱北方的辽阔、寒冷、质朴、粗砺,北方也帮助我唤起了生命中那些内在的东西。我觉得一个诗人不仅是写出几首好诗,更要塑造出一种精神气质、美学品格,而北方给我带来了我需要的元素。
胡续冬:你谈谈你那个时代的转变。考入武汉大学之后,对你的影响。
王家新:80年代是我的练习期、成长期,对我当然重要。但我自己更看重80年代末期以来的写作。那时我们不仅被推向了一个命运的临界点,更重要的,是在写作中开始真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胡续冬:我看了你的《帕斯捷尔纳克》,再回过头看你前面的的作品,看到了词语内部的黑暗、冲决……
王家新:那时,我写了《瓦雷金诺叙事曲》、《转变》、《帕斯捷尔纳克》等诗,说实话,当时没想到发表,或可以发表。当时还烧掉了一些诗作。
胡续冬:你从“王纳克”到“王策兰”,后来又翻译茨维塔耶娃。你翻译他们,也是在写你自己,与他们相互地改写。你找到了有力的载体,从自省到批判的意识。有谁读《瓦雷金诺叙事曲》?
王家新:还是我来读吧。我很希望一位湖北的诗人余笑忠来读,但他不在这里。他是诗人,又曾是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1993年我还在伦敦时,他来信说在武汉几家高校的大型朗诵会上他朗诵了《瓦雷金诺叙事曲》,之后,全场静默了有一两分钟,然后是“暴风雨般的掌声”。这静默的一两分钟真是耐人寻味。我不会像他那样擅长朗诵,我就读一读这首诗——
“蜡烛在燃烧,∕冬天里的诗人在写作;∕整个俄罗斯疲倦了,∕又一场暴风雪∕止息于他的笔尖下;∕静静的夜,∕谁在此时醒着,∕谁会惊讶于这苦难世界的美丽∕和它片刻的安宁……/写吧,诗人,就像不朽的普希金/金子一样的诗句出现,/把苦难转变为音乐……
……
……突然,就在笔尖的沙沙声中∕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有什么正从雪地传来,∕那样凄厉,∕不祥……∕诗人不安起来。欢快的语言∕收缩着它的节奏。∕但是,他怎忍心在这首诗中∕混入狼群的粗重鼻息?/他怎能让死亡/冒犯这晶莹发蓝的一切?/笔在抵抗,/而诗人是对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严酷的年代/享有一个美好的夜晚?/为什么不能变得安然一点,/以我们的写作,把这逼近的死/再一次地推迟下去?/闪闪运转的星空,/一个相信艺术高于一切的诗人,/请让他抹去悲剧的乐音!/当他睡去的时候,/松木桌子上,应有一首诗落成……
……
蜡烛在燃烧,∕诗人的笔重又在纸上疾驰。∕诗句跳跃,∕忽略着命运的提醒。∕然而狼群在长啸,∕狼群在逼近,∕ 诗人!为什么这凄厉的声音/就不能加入你诗歌的乐章?/为什么要把人与兽的殊死搏斗/留在一个睡不稳的梦中?”
……
不祥的恶兆!/一首孱弱的诗,又怎能减缓/这巨大的恐惧?/诗人放下了笔。/从雪夜的深处,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的间歇中,/狼的嗥叫传来,无可阻止地/传来……/蜡烛在燃烧,/我们怎能写作?/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那一声凄厉的哀鸣/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
来自我们的内心……(1989年冬 北京)
王家新:80年代末的那个冬天,正是阿赫玛托娃所说的“恐惧和缪斯轮流值守”的日子。在那场历史震撼之后,怀着内心的战栗,我彻夜读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别的书都读不下去了),写下了这首诗。有人说这是“向大师致敬”,其实是借他们来写我们自身的命运。我们命运的真实性为这样的诗作了担保。《帕斯捷尔纳克》一诗中的“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在当时也是一种生命的迸发,没想到会成为我的所谓名句。在这样的迸发中,我们与我们的命运迎面相遇了。我想,这对一个写作者才是最重要的。茨维塔耶娃就曾这样说“技巧是专家的事,我的职业是生活。”
胡续冬:“以我们的写作,把这逼近的死/再一次地推迟下去”,那个无可替代的时代挤压产生了张力。《瓦雷金诺叙事曲》用了《日瓦戈医生》的一处描写作背景,在那时传来的狼嗥中,诗人的笔变重了,变深了——家新提炼出了人与兽之间的一个隐忍者,穿过命运的甬道,构成沉郁顿挫的风格;家新不是炫技型的诗人,但他却在他的词语里磨砺出一种震撼力。
王家新:因为《瓦雷金诺叙事曲》这首诗,北京的几个艺术家朋友们说要开一家酒吧,取名就叫“瓦雷金诺”。挺好,有质感,有黑啤的感觉,不过,这已是我的“瓦雷金诺”了。
胡续冬:请家新朗读《伦敦之忆》。
王家新:请胡桑来读吧。
“阁楼上的一间卧室,/(墙上是梵高的乌鸦和麦地)/楼下东头的厨房里,安静得餐桌/和一道通向花园的门,/楼梯上,即使无人的时候/也会响起咚咚的脚步声/——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东伦敦,/你三十五岁。/同楼合住的人们都回家过圣诞了,/留下你独自与幽灵相会。/你彻夜读着普拉斯的死亡传记,/你流泪写着家书……/然后,然后,一个蒙霜的清晨,/当整个冰川一起涌上窗外的花园,/你第一次听到了巴赫的圣咏。”(2014.10.27北京)
胡续冬:此诗于2014年写伦敦的记忆,当年在欧洲生活的孤寂感,独自与幽灵相会。
王家新:这几年我的诗经常写到记忆,或者说到了这种年纪,就经常生活在回忆之中。我译过策兰的《巴黎之忆》,我对自己说,好吧,我就来写一首《伦敦之忆》。在伦敦的两年,是孤独、黑暗、艰难的两年,但对我的一生又是极其重要、让我珍惜的两年。那种准流亡的生活,个人的体验进入人类最本质的命运,在艰难无助中,我也必须从生命内部找到那种更高的力量,因此诗的最后出现了“巴赫的圣咏”。这里如实说,巴赫是对我影响最深、最持久的人,他的《平均钢琴律》等作品我听了不下千百遍。
胡续冬:还想了解,92年你去了伦敦,在湖北、北京的你,当时直接去了西方诗歌的核心地点,面对西方文化,是一种什么感受?
王家新:那种剧烈、深刻的文化冲撞,后来我都写进组诗《伦敦随笔》中了。这里还讲一个细节,一次在伦敦书店看了一本小说“When did you last see your father?”翻译过来就是“什么时候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的父亲”,当时那种震撼,好像当头棒喝一样!如果说朱自清当年在泪光中还可以看到父亲的背影,我们这一代人呢,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是,我也并不会因为这种巨大的文化断裂而调头“杀回马枪”。我们的写作,只能以整个人类的文明作为背景。我不想给自己设定狹隘的文化边界。
胡续冬:在伦敦,家新写了一句令人震动的话,“为了杜甫,你还必须成为卡夫卡”。
王家新:是后来在德国的一个古堡写的。那时我一边翻译策兰,一边读我随身带的杜甫。我把我们的老杜甫带到了德国。
胡续冬:“为了杜甫,你还必须成为卡夫卡”,这又是家新的一个“金句”。
王家新:“金句”不“金句”都是次要的。这是一代人的命运和职责。
胡续冬:家新的故事也很励志啊。在湖北,后来我的家十堰和家新的家离得很近。我曾见了一个狂放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在办公室拉一把小提琴,看到他的一幅字,上面抄的是家新的一首诗《1976》。他和家新当年都是下放劳动的苦逼知识青年,家新参加文革后第一次高考而改变了命运,而他没拿到录取通知书,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家新:是“一屁股做在雪地上,抱头痛哭”。这就是我们那一代人内心的苦难与希望。比续冬说的苦逼还要苦逼。我不知现在的年轻读者能否理解。这首诗的题目是《1976》,那一年,毛逝世,哀乐响起的时候,我正在知青点挥大斧劈柴,讣告传来,斧头也落到了地面上。但是更没想到我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那就是居然可以参加高考并考上了。不然,我的前途就是挥动锄头,战天斗地,继续我那荒凉的青春。
胡续冬:鄂西北的小策兰!你不经历过,就很难感受到这真实的痛。
王家新:的确,在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人就是一个小犹太人,被排斥在社会的边缘。如果说到“流亡”,从很早就开始了。从小我就感到与环境格格不入,就“不合群”,我也不想屈服于这种环境。这赋予我的生命以张力,否则就会被它同化。我要通过写作“成为自己”,也想给这种文化带来陌生的东西,冲击它,甚至提升它。这后来也成为我从事翻译的一个动力。
胡续冬:现在请家新读《日记》吧,这一首也很经典,得你自己读。
王家新:读《日记》——
“从一棵茂盛的橡树开始,/园丁推着他的锄草机,从一个圆/到另一个更大的来回;/整天我听着这声音,我嗅着/青草被刈去时的新鲜气味,/我呼吸着它,我进入/另一个想象的花园,那里/青草正吞没着白色的大理石卧雕,/青草拂动,这死亡的爱抚/胜于人类的手指。//醒来,锄草机和花园一起荒废,/万物服从于更冰冷的意志;/橡子炸裂之后,/园丁得到了休息;接着是雪,/从我的写作中开始的雪;/大雪永远不能充满一个花园,/却涌上了我的喉咙,/季节轮回到白茫茫的死。/我爱这雪,这茫然中的颤栗;我忆起/青草呼出的最后一缕气息……”(1992.2 比利时根特)
首先请大家注意“日记”这个题目。一首诗标上“日记”这个题目,是因为我想赋予这种写作以私密性,或个人性。一些评论我的文章,经常有一些大而无当的说法,但现在我坐在你们面前,是不是很安静?我其实是一直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在欧洲的体验,使我更沉静了。我的写作,当然包含了与时代对话,甚至与时代争辩的一面,但这都是出自内在的反应,是“从我的写作中开始的雪”。这首诗的写作经过,是一位比利时朋友带我参观一个画展,在美术馆后花园看见一个园丁在锄草,马上就有了这首诗。
胡续冬:我建议初学写诗的,以此诗作为范本——诗是怎样诞生的。想象中的花园,涌上喉咙的雪;有一个自恰的切换关系;这首诗内在的节奏特别从容。有邻家大哥在推锄草机,展现的却是写作内部的东西。90年代中期,你从欧洲回来以后,自省意识提升,写作经验上有一个反弹的回答,写了很多意识饱和状态的批评。
王家新:有些人因此给我冠上了批评家的头衔。这有点扯,不太合适。从事诗学探讨,这是一个诗人分内的事情。我想成为一个自觉的诗人,或者说达到一种透彻,因此思考一些写作的问题、诗学的问题。中国诗歌到了90年代,有很多问题也需要讨论。
胡续冬:你的散文随笔比诗歌多了。
王家新:那我以后就少写一点。不过,你提到的“三合一”是个很有意思的说法。诗人、批评家、译者,这三者合而为一,这在西方和中国现代,都是一种“现代传统”,我们得继承下来。但我个人更喜欢一些私密的、个人化的东西,如《日记》中的“青草拂动,这死亡的爱抚/胜于人类的手指。”离开了更深切的、难言的体验,是写不出的。到了欧洲,我的体验是:三个月一小死,半年一中死,一年一大死。为什么说欧洲那两年对我重要,就是有了这么一种生死蜕变的经历。
胡续冬:哈,小死,中死,大死!接下来谁来读《八月十七日,雨》?
一女生读。
“雨已下了一夜,雨中人难眠…… //向日葵的光辉在雨中熄灭/铁在雨中腐烂/小蛤蟆在雨中的门口接连出现……/在我的身体里,一个人在哗哗的雨声中/出走/一路向南/ /……向南,是雨雾笼罩的北京,是贫困的早年/是雨中槐花焕发的清香/是在风雨中骤然敞开的一扇窗户/是另一个裹着旧雨衣的人,在胡同口永远消失/(下水道的水声仍响彻不息)/是受阻的车流,是绝望的雨刮器/在倾盆大雨中来回晃动……/ /就在一个人死后多年,雨下下来了 / /雨泼溅在你的屋顶上,雨 /将你的凝望再一次打入泥土 /雨中,那棵开满沉重花朵的木槿剧烈地摇晃 /曾盛满夏日光辉的屋子 /在雨中变暗 / /每年都会有雷声从山头上响起 /每年都有这样的雨声来到我们中间 /每天都有人在我们之中死亡 / /雨中的石头长出青苔” (2001.8 昌平上苑”)
胡晓冬:朗诵得好,鼓掌!你——家新诗歌的爱好者,哈,又多了一个粉丝!
王家新:年轻时只有一个自我,人到中年之后,就出现多个。似乎老北岛也表达过类似意思。这首诗就是在时间中生命的自我对话。“就在一个人死后多年,雨下下来了 ”,这个人是谁?就是我们自己。一评论家评这首诗时说最后的“雨中的石头长出青苔”,就像“一声浩叹”!
胡续冬:这首诗,是将你以前的诗改写。奥顿就老是修改他的诗,版本多少有些变化。
王家新:“修改型作家”,这也是有人对我的评语。但这首诗不是对旧作的修改,是挪用了以前《练习曲》中的一个细节“是另一个裹着旧雨衣的人……”。在翻译曼德尔施塔姆时,我也发现他有时会挪用以前的一些诗行和意象,但它们和新的语境一起变化,直到成为一首新诗。
胡续冬:家新是修改型的诗人,如老友,恍惚对照中的态度。
王家新:这里还请大家还注意诗中的细节,“旧雨衣”、“小蛤蟆”等等,它体现了后来我对“经验的具体性”的关注。戴望舒《雨巷》里写的“油纸伞”,就不同于任何雨伞。我这首诗写于我在昌平上苑的房子,一下雨,那些小蛤蟆就蹦了出来,而平时根本见不到它们,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把你们写入诗中。昨日来上海,又见上海街上的法国梧桐,我又对它们“发了誓”,要把它们写入诗中。对“经验的具体性”的关注,和语言的精确也联系在一起。策兰的诗就是既精确又神秘的,或者说既神秘又精确。你们手中的诗册中还有一首《牡蛎》,是我几年前在山东薛家岛写的。诗一开始写海边餐桌上留下的“几只硕大的、未掰开的牡蛎”,不知道续冬能不能掰开,他最爱吃牡蛎了。回来的路上写到“夜晚的涛声听起来更重了”,这也关涉到感受的具体性和精确性,最后两句是“我们的车绕行在/黑暗的松林间”,这就有点“神秘”了,或者说,我想由“经验的具体性”入手,最后道出存在本身的无言——让沉默本身对我们讲话。
胡续冬:现在请家新读同在昌平上苑写的《田园诗》,这一首也非常感人。
王家新:是,麦芒在美国从网上读到后给我来信,说他读时泪都出来了。这首诗是我先写出了这首诗,后来才有了“田园诗”这个题目。我为有了我的这个题目而兴奋。因为这样的《田园诗》与古老的田园诗传统构成了反讽的张力。我先读这首《田园诗》——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你会经常遇见羊群/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后面/在一个飘雪的下午/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而他们也在上面看着我)/那样温良,那样安静/像是全然不知它们将被带到什么地方/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几分孩子的好奇//我放慢了车速/我看着它们/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2004)
胡续冬:出现了羊群,一种被过滤、清洗过的,对传统田园诗的想象和反讽;屠宰场,涮羊肉。一刹那之间,让人惊奇——
王家新:有人说这首诗体现了对动物的同情,但我们有什么资格同情羊呢——它就是我们自己的伤口!请大家注意诗一开始“像不化的雪”这个意象。说实话,写这首诗时,我们自己的伤口也被撕开了。我想一个德国人读这首诗时,也许会联想到奥斯威辛,运羊车消失的方向,一条通向奥斯威辛的路。
胡续冬:的确令人联想到奥斯威辛的牺牲品。
王家新:这是一个“程序”的问题。我想我们仍处在同样的“程序”之中。这是奥斯威辛的“密码”,神秘而又残酷。此诗的写作,几乎一气呵成——只将一个词“走下”改成了“滚下”——“被吆喝着/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
胡续冬:与古典优美的田园诗对照,成了一首“反田园诗”。
王家新:后奥斯威辛时代的“田园诗”!
胡续冬:你读你的《和儿子一起喝酒》?
王家新:2007年去美国看大儿子写下的这首诗。那时他在美国读研究生(他是上初一过去的),过了21岁,按美国法律可以喝酒了。他带我去酒吧,我被拦住了,要看我的驾照,看我是不是过了21岁,我儿子当时都笑了“这是我爸”,这才放我进去。我们知道,除了亲情之外,儿子与父亲的关系也很复杂,有一种古老的敌意在父与子之间。
胡续冬:幸好我的是一个女儿!你们父子关系,拧巴。
王家新:我读这首《和儿子一起喝酒》,其实整首诗就是一口气,一个长句,被分行了——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还有什么雄心壮志/他的梦想不过是和久别的/已长大的儿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两只杯子碰在一起/这就是他们拥抱的方式/也是他们和解的方式/然后,什么也不说/当儿子起身去要另一杯/父亲,则呆呆地看着杯沿的泡沫/流下杯底。”(2007.10 马萨诸塞洲阿默斯特)
胡续冬:这首是老男人“卖萌”的诗。
王家新:岂止是“卖萌”,父母们都在“巴结”着孩子们呢。“巴结”还“巴结”不上。
胡续冬:我觉得很悲伤——我有个女儿,想到以后与她环游世界,那个时候我是个老废物了。
王家新:你想得很美,那时与你女儿环游世界的,是人家的男朋友,哪里会是你!
胡续冬:家新在这首诗里,写得很隐忍;第一句就露出了暮气,当然是自嘲。
王家新:这一句我学的是杜甫。
胡续冬:“当儿子起身去要另一杯”,是向上;“父亲,则呆呆地看着杯沿的泡沫/流下杯底”,是向下,一种无奈的张力。
王家新:这是续冬的发现。但我这样写,还想为读者提供一种眼光,一种“看”的能力。中国话叫作“看见”:“看”就是“见”。这很重要。“父亲,呆呆地看着……”,这里就体现了一种视力,按奥顿的说法“一个人的视力包含了他的历史。” 我写儿子有关的诗有好几首了,《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是在美国西北海岸写的,其中也有这样的句子:“——孩子,你需要长大/能望到大洋的对岸,你需要另一种/更为痛苦的视力,才能望到北京的胡同/望到你的童年的方向……”
胡续冬:谁读《塔可夫斯基的树》?
一女生读——
“在哥特兰/我们寻找着一棵树/一棵在大师的最后一部电影中/出现的树/一棵枯死而又奇迹般复活的树//我们去过无数的海滩/成片的松林在风中起伏/但不是那棵树//在这岛上/要找到一棵孤单的树真难啊//问当地人,当地人说/孤单的树在海边很难存活//一棵孤单的树,也许只存在于/那个倔犟的俄国人的想象里//一棵孤单的树/连它的影子也会背弃它//除非有一个孩子每天提着一桶/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来//除非它生根于/泪水的播种期”(2009—2012)
胡续冬:这个女生的声线很好,家新老师,今夜睡不着了。
王家新:“声线”描画出诗的节奏。哥特兰岛属于瑞典,也是波罗的海上最大、最美的一个岛。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前苏联导演,在瑞典哥特兰岛拍下他生前最后一部电影《牺牲》。一次“波罗的海文学和翻译中心”请我和另外几个中国诗人去哥特兰岛朗诵诗歌;一去我就执拗地要找到《牺牲》中的“那棵树”,当然没有找到,却有了这首诗。塔可夫斯基是我的英雄,心目中的艺术圣徒。这部电影拍好之后,他就去世了。电影中有一个细节:小孩子用水浇海边的一棵枯树(这不是电影的主线),到了电影结束,这棵树奇迹般地复活了,每一片树叶在风中闪亮,巴赫的音乐响起。这是这部电影的结局。这首诗当时我就写了,但感到缺了一点什么,就放在那里,直到两年后修改它时,出现了“比他本身还要重”这一句。我想,好,这首诗可以成立了,站住了。电影中只是描写小孩子提水浇树,而提着一桶“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这却是诗神的恩赐。这也可以视为一个隐喻:每天提着一桶比我们自身还要重的水去浇灌那棵诗歌之树。诗歌,正是我们几乎不能承受的“重”。
胡续冬:读读《醒来》吧,是你前年刚到爱荷华写的吧。
王家新:是,到美国有时差,半夜就醒了,感受美国的黎明,在“语言的异乡醒来”,不仅人们说的话,连鸟鸣都很陌生,不知是什么样的鸟,完全进入了一个语言的异乡。
胡续冬:我来读——“你为什么醒来?/因为光已刺痛我的眼皮,/因为在我的死亡中我又听到了鸟鸣,/(那又是一些什么鸟?)/因为我太疲倦,像是睡了好多年,/因为我听到了在一条柔嫩的枝头/上有一阵光的晃荡,然后是钢水般的黎明……/因为我睡了这么久,睡得这么沉,/(像是中了什么咒语)/就是为了在这个陌生的、让我流泪的/语言的异乡醒来。”(2013.8.28 爱荷华)。读到后来,坠入了震惊,尤其是最后一句。
王家新:是,这不是一般的醒来。兰波的诗歌宣言是“抵达陌生处”。这个“陌生处”在何处?它不是大地上任何一个地点。它指向的,我认为正是一个“语言的异乡”。只有在那个“语言的异乡”,我们才有可能真正醒来。我甚至认为,这对一个诗人才是一种真正的拯救。
不过,也请大家注意到下一首,即同年冬天我从爱荷华回到北京后写的一首诗《你在傍晚出来散步》:“你在傍晚出来散步,其实也不是散步,/只是出来走一走,像个/放风的犯人。没有远山可供眺望。/四周是高楼。/腊梅的幽香也不会为你浮动。/又是十二月,树梢上/孩子们留下的喧声也冻僵了。/你走过街边的垃圾筒,/那些下班回家的人们也匆匆走过,/也就在那一刻,你抬起了头来——/一颗冬夜的星,它愈亮/愈冷。”这是在和美国环境完全不同下的一首诗。你们可以对照读。我向我们每天走过的街边垃圾筒致敬,但也就在那一刻,一颗冬夜的星出现了,“它愈亮/愈冷。”别的我们还能说什么?
胡续冬:时间也到了,读最后一首《忆陈超》吧。我也很尊崇陈超,陈超逝世后有很多悼念诗篇,但家新这一首我想读,我来读吧:
“那是哪一年?在暮春,或是初秋?/我只知道是在成都。/我们下了飞机,在宾馆入住后,一起出来找吃的。/天府之国,满街都是麻辣烫、担担面、
鸳鸯火锅、醪糟小汤圆…… /但是你的声音有点沙哑。/你告诉我你只想吃一碗山西刀削面。/你的声音沙哑,仿佛你已很累,/ 仿佛从那声音里我可以听出从你家乡太原一带/刮来的风沙……/我们走过一条街巷,又拐入另一条。/
我们走进最后一家小店,问问,又出来。/我的嘴上已有些干燥。/娘啊娘啊你从小喂的那种好吃的刀削面。/娘啊娘啊孩儿的小嘴仍张着,等待着。/薄暮中,冷风吹进我们的衣衫。/我们默默地找,执着地找,失落地找,/带着胃里的一阵抽搐,/带着记忆中那一声最香甜的“噗啾”声……/我们就这样走过一条条街巷,/只是我的记忆如今已不再能帮我。/我记不清那一晚我们到底吃的什么,或吃了没有。/我只是看到你和我仍在那里走着——/有时并排,有时一前一后,/仿佛两个饿鬼/在摸黑找回乡的路。”(2014,11,5)
王家新:陈超逝世后我写了两首诗,一首是《悼陈超》,几天后又写下这首《忆陈超》。在我的一生中,余虹和陈超的跳楼,对我都是重创。余虹教授是美学家,我的同事和朋友;第二次是陈超,同样是从16楼上跳下去。这样的重创让我承受不了。那些天我一直在回忆陈超。我想到和他在一起的这个细节,就写了这首诗。
胡续冬:诗中记忆的恍惚感,很真切,写得又很通透。
王家新:最后一句“摸黑找回乡的路”,茫茫黒夜漫游啊。人生的黒夜,回乡的路。这也是我说过的诗歌作为“辨认”。这个“乡”在哪里?从陈超沙哑的嗓音里,我听出了从他家乡太原一带刮来的风沙……但是,我们还要向更黑暗处走,向着未知,甚至,向着那语言的异乡。
(听众提问和回答略)
李天靖整理记录 2015.9.7
王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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